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魏徵心头。
他并非不明事理的老顽固,只是性格使然,眼中揉不得半点沙子,见到弊端便要一针见血地指出,却忽略了更复杂的因果和更周全的解决之道。
此刻听着太子条分缕析,将“器物”与“用法”、“个人过错”与“制度缺失”剖析得如此分明,他胸中那股因忧国而燃起的愤懑之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思考所取代。
他捻着胡须,眉头紧锁,但眼神中的固执与锐利,已悄然化为专注与审视。
太子所言……似乎确实指出了更根本的问题。
自己只看到了耗粮的恶果,并本能地追索到酿酒机和其推广者魏王身上,却未曾深思,这恶果或许源于放纵与无法?
若有一套严密的法度加以约束,既能享技术之利,又能避其害……
魏徵心中暗自思忖,对自己先前略显简单的追责,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而跪在殿中的李泰,此刻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当兄长李承乾站出来时,他先是愕然,随即以为这位素来与他不算亲厚的兄长是要落井下石,心中不免涌起一阵悲凉与愤懑。
他甚至能想象出,东宫那些人此刻脸上可能露出的幸灾乐祸。
然而,李承乾开口,没有指责,反而先肯定了魏徵的忧国之心,这让他一愣。
紧接着,那一番“技术无罪,用之在人”的论述,如同黑暗中投下的一束光,瞬间照亮了他百口莫辩的委屈。
是啊,他造机器何错之有?
错的是那些滥用之人!
兄长竟能如此清晰地道出他心中模糊的郁结。
李泰忽然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那里面有雪中送炭的感激。
李承乾见时机成熟,转身向李世民深深一揖,朗声道:“陛下!故此,臣以为,当前要务,非是惩罚研发技术的魏王,而是应立刻设立法度,对酿酒一事加以规范管理。”
他提出具体建议:“可下令根据各地粮储情况,对酒坊设定酿酒额度,超额者课以重税。并严查民间私酿。”
“如此,既可满足民间所需,增加国库收入,又可最大限度节约粮食,将技术用于正途,而非奢靡。此乃堵疏结合、趋利避害之道也。”
李世民端坐其上,将太子的每一句话都听在耳中,心中豁然开朗,惊喜交加。
承乾这番见解,跳出了单纯的情绪争执和罪责追究,直指问题核心,并且提出了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这远比简单地处罚李泰或强行压下争议要高明的多。
他脸上阴霾尽扫,抚掌赞叹:“善!太子所言,深得朕心!技术无罪,重在引导。奢靡之弊,根在用法不明,管理无方。”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刚才那些附和魏徵的世家官员,沉声道:“尔等只知将罪过归于魏王,可曾想过如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太子之议,方是老成谋国之言。”
他当即决断:“魏王李泰,研制新机本意为国,虽虑事不周,然其过不至此。免于惩戒。”
处理完李泰,他立刻转向更重要的决策:“至于太子所奏,立法规范酿酒一事,刻不容缓。治书侍御史马周。”
“臣在!”马周应声出列。
“朕命你即刻会同户部、工部,根据太子所提纲要,详加斟酌,草拟《酿酒管制律令》,明确酿酒用料、额度、课税等细则,三日之内,呈报于朕。”
“臣,遵旨!”马周高声领命。
一场原本针对李泰的汹汹攻势,竟被李承乾一番引据、一番建言,化为了推动一项新政策的契机。
朝堂之上,风向立转。
李世民看着日渐沉稳的长子,眼中满是欣慰。
魏徵在沉思之后,亦对太子微微颔首,表示对他的认可。
而李泰更是感激地望向兄长,他没想到,最终站出来为他解围,并将危机化为转机的,竟是这位他一度心存芥蒂的兄长。
李承乾再次上前一步,朗声道:
“陛下,立法限酒,乃是以‘堵’治标,可解燃眉之急。然则,我大唐若想长治久安,国富民强,万不可因噎废食,视酒为洪水猛兽。”
他目光扫过众臣,语气沉稳而充满信心:“酒,乃礼仪祭祀之需,是犒赏将士、宴飨宾朋之物,更能活血驱寒,入药疗伤。大唐需要酒,此乃事实。”
“故而,真正解决之道,不在永续限制,而在开源。在于让我大唐的粮仓,充盈到足以同时满足民食与国用。”
此言一出,方才略显紧绷的朝堂气氛,顿时为之一松,转而充满了探讨的意味。
长孙无忌立刻领会了太子的意图,出列奏道:
“陛下,太子殿下所言,实乃老成谋国之见。说到开源增粮,臣正要禀报。吴平自仙境引进试种的几种仙粮,玉米、土豆、红薯,已在长安专辟的官田收获一季。”
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声音也提高了些许:“据司农卿禀报,此三物,尤其那土豆与红薯,不择地力,耐旱抗虫,亩产……远超我大唐现有粟麦数倍乃至十数倍,且易于储存。”
“若来年开春能大力推广,假以时日,我大唐粮仓丰盈,指日可待。届时,何愁无粮?”
“竟有如此高产之物?”许多未曾深入了解此事的官员发出低低的惊叹。
数倍于现有产量的概念,足以让任何关心国计民生的人心动。
房玄龄抚须沉吟,提出了一个更实际的问题:“长孙公所言大善。只是,老夫有一问,此等仙粮能否用以酿酒?若所产虽丰,却不堪酿酒,恐于美酒一事,助益有限。”
他这个问题很实在,粮食增产若不能转化为更高品质的酒,似乎打了几分折扣。
“能不能酿,试试不就知道了!”程咬金的大嗓门立刻响起,他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把那什么土豆、红薯,扔进我老程的酒甑里蒸一蒸,能不能出酒,出酒啥味儿,一试便知。就算酿不出好酒,总归是多了粮食。”
一直沉默的魏徵,此刻也再次开口。
令人惊讶的是,他的语气已不再是单纯的批判,而是带着建设性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