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的朝会上,气氛肃穆。
当轮到谏议大夫魏徵出列奏事时,整个太极殿都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
魏徵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是惯有的、不容置疑的严肃。
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卷厚厚的文书,双手高举过头顶,沉声道:
“陛下!臣魏徵,今日要参魏王李泰一本。”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参亲王一本,还是近来颇受圣眷、屡有奇技献上的魏王?
李世民也是微微一愣,眉头蹙起,示意内侍将文书呈上,沉声道:
“玄成,魏王所犯何事,竟劳动你当朝参他?”
魏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凛然之气:
“臣参魏王,为求奇技虚名,罔顾国本民生,大肆推广所谓‘酿酒仙法’,于长安乃至京畿之地,掀起奢靡酿酒之风,耗费国储民粮无数,实乃与民争食,动摇国本。”
他深吸一口气,不等李世民翻看那卷文书,便已开始条分缕析,字字铿锵:
“陛下明鉴。酿酒需粮,此乃常识。然魏王所制新式酿酒机,所出之酒,其烈度远超旧法数倍。酿同等数量之酒,所需粮食,何止倍增!”
他指着内侍正递给李世民的那卷文书,仿佛能穿透纸张看到上面的数字:
“臣手中,乃近日查访所得之实据。长安东西两市,大小粮商,近三月来,售予各公侯府邸、富商巨贾专用于酿酒之粮,较去年同期,激增五倍有余。”
“仅魏王名下一处新设酒坊,月耗粮即达千石。其余如鄂国公、赵国公等府邸,所耗亦巨。此等消耗,皆因追逐那仙酿之利、口腹之欲!”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在殿中回荡,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愤怒:
“陛下!前岁关中大旱,去岁河南水患,百姓流离,饿殍之景犹在眼前。我大唐立国未久,天下仓廪未实,多少黎庶尚且食不果腹,春荒尤艰。”
“然则,在长安,在天子脚下,王公贵戚、豪门富户,却将足以养活数万饥民的口粮,投入酒甑之中,化作杯中之物,以供享乐。”
“此非与民争食,何为与民争食?”
“此非动摇国本,何为动摇国本?”
“魏王殿下身为亲王,不思劝谏陛下以俭德养民,反以奇技助长奢靡,耗费民脂民膏,臣请陛下明察严惩,以正风气,以安民心。”
“臣附议!”
“魏大夫所言,字字泣血,句句在理!”
“请陛下明察!”
“如此耗费粮秣,实乃亡国之兆!魏王殿下难辞其咎!”
魏徵话音刚落,殿中文武班列中,竟有不下二三十名官员齐刷刷出列,高声附和。
其中,赫然包括多位出身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等世家大族的官员。
他们神情激愤,言辞凿凿,仿佛魏王李泰已成祸国殃民之元凶。
李世民手持那卷写满冰冷数字的文书,指尖微微发凉,心中却是翻起了惊涛骇浪。
震惊!并非完全因为魏徵弹劾的内容,那些数字或许触目惊心,但更让他震惊的,是眼前这幅景象。
魏徵,竟然与这些世家官员站在了一起,形成了如此整齐的声讨阵势。
魏徵是什么人?是他亲手提拔、最为倚重的诤臣。
是朝堂上的一股清流,向来独来独往,只认道理,不结朋党,连他这个皇帝都时常被其直言顶撞得下不来台。
正因如此,他才格外信任魏徵的公正。
可今日为了一个“酿酒耗粮”之事,魏徵的奏对,竟与世家官员们的诉求如此契合,甚至成了他们发难的先锋和旗帜。
这太不寻常了!
以魏徵的智慧,会看不出这背后可能有人推波助澜?会意识不到此举可能被利用来攻击近来推行新政、触及世家利益的皇室?
李世民的心沉了下去。
“陛下!” 房玄龄见状,不得不站出来,他眉头紧锁,试图缓和。
“魏大夫忧国忧民,其心可嘉。然酿酒耗粮之事,需全面看待。新法酿酒,其利亦丰,可充国库,且所酿之酒,亦可用于军中医药”
“房公此言差矣。” 没等房玄龄说完,崔文璟也出列了。
“陛下,魏大夫所奏,事关民生根本,绝非小事。粮食乃国之命脉,无论有多少理由,如此大规模耗费于享乐之需,确非明君治下应有之象。”
“魏王殿下年轻,或是一时思虑不周,然其责不可推卸,朝廷风气不可不纠。”
“放屁!都他娘的放屁!”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突然响起,只见程咬金须发戟张,大踏步出列,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指着那些附议的官员骂道:
“你们这帮酸丁,平日里不见你们多关心百姓死活,现在倒跳出来装圣人了。”
“酿酒怎么了?老子府上也酿了!用的还是正儿八经的仙境机器。可老子酿的酒,有很大一部分都供给兵部,用来做成医用酒精,给前线将士救命用了。”
“怎么,这也叫奢靡?这也叫与民争食?你们他娘的怎么不去边关问问那些受伤的将士,是想要老子这与民争食酿出来的药酒,还是想要你们在这儿喷出来的唾沫星子?!”
程咬金的粗鲁直言,像一块巨石砸进本就汹涌的波涛里,顿时让场面更加混乱。
支持魏王的、反对的、中立的、借机攻讦的,吵作一团。
太极殿上,往日庄严肃穆的朝会,竟因这酿酒之事,乱成了一锅沸粥。
李世民高坐于御座之上,面沉如水,目光缓缓扫过激动争辩的群臣,扫过手持文书、神色凛然不退半步的魏徵,扫过那些眼中暗藏得色的世家官员,最后落在自己紧握文书、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退朝!”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喝后,李世民面沉如水,拂袖离座,脚步快得让身后一众惊惶未定的内侍几乎跟不上。
他一路疾行回到后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压抑了许久的雷霆之怒终于爆发!
“魏徵!魏玄成!!” 李世民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笔架砚台齐齐跳起,墨汁溅洒在奏章上。
“忍无可忍,朕一定要杀了魏徵这个乡野匹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