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的静夜时分,天际清辉稍敛,星河格外明晰。
长安偶尔会立于云外芜的雕花槛边,望着下方翻腾无际,隔绝仙凡的浩瀚云海,面露惘然。
潼关的风沙与血气,同袍的嘶喊与冰冷的离别,好似都已遥远得像隔了无数个轮回的旧梦。
她的指尖抚过冰凉温润的玉栏,垂下眼睫,将所有翻涌的过往与那一丝无人可诉,亦无资格诉说的悲伤,妥帖地压入心底最深处,如同照料那些敏感的仙植般,小心翼翼,不敢令其滋生蔓延。
仙界岁月长,长到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长安渐渐将自己活成了沧浪宫里一道安静的影子,只有在照看仙婺州的枝叶时,才会在无人之时自言自语般与它们说话。
起初只是在心里无声的默念。
后来,便会在打理的空隙低低地说一句“今日的云霞真好看,是不是?”
再到后来,在给雾心莲擦拭叶片时,看着它千年紧闭的花苞,长安也会叹息:“什么时候才会开花呢?”
这些碎碎念,仙花仙草们自然不会回答,有时候被灯明撞见,还会笑话长安幼稚。
灯明:“这些花草的机缘都在数百年之后,听不懂的!”
可长安却觉得它们听懂了。
流萤草在夜间会为她亮起更柔和的光晕,凝脂兰在她靠近时,香气会格外清冽一丝,就连雾心莲的叶子似乎都一日亮过一日。
这种无声的交流,成了她在这寂静仙宫中唯一的慰藉。
那些压在心底的关于潼关,关于战友,关于凡间烟火气的碎影,仿佛也在这单方面的倾诉中得到了些许消解。
但夜半无眠时,长安还是会想念家乡。
灯明对她的安分守己越来越满意,渐渐的不再将她视作需要时刻盯防的麻烦。
闲暇时,灯明就会在花圃旁磕着琅玕子,随口说着仙界的种种见闻,多是些无关痛痒的八卦逸事,然后收获长安的震惊或是崇拜,再以一句“凡人见识真少”的感慨为结尾。
在灯明的絮絮叨叨中,长安知道了司掌上界南端的神将在下凡巡视时,差点被一座会飞的庞然大物撞了头,回来后抱怨了好几天凡间烟气冲天,还总是往天上放东西。
彼时灯明撇着嘴说:“他那是自己笨,仙障都不会及时撑开。”
又或者:“情海无涯边养的那只偷喝了琼浆玉液的碧眼金睛兽,昨天又把衢光仙君座下鹤童新得的羽毛扇给叼走藏起来了,两个小仙童追着它跑了半个海边,引得一群仙娥看笑话。”
还有更琐碎的:“织霞仙子最近新研出一种暮雪回光的霞锦,美则美矣,可惜太过清冷,几位爱热闹的仙后都不太喜欢,正发愁呢。”
长安总是安静地听着,适时递上茶点,偶尔配合地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或笑意。
这些光怪陆离的仙家琐事,距离她极其遥远,却像一扇扇小窗,让她窥见这森严天规之下,仙界也并非全然死水一潭,同样有着各自的喜怒烦恼和鸡毛蒜皮。
她将这些信息默默记下,慢慢勾勒着这个陌生世界的轮廓。
日子如水般流淌过,长安照料仙婺州的花草越发得心应手。
负责处理仙宫一切俗物的鹤白,几次前来巡查都挑不出错处,甚至还对着那株长势格外喜人的雾心莲点了下头。
灯明于是对长安更是放下了戒心,完全将她当做一个话少勤快且知趣的仆役。
这一日晚间,灯明又说起一桩趣闻:“前些时日,幽冥北海那位玄渊仙君,为了他养的那条墨龙能额生新角,几乎求遍了整个上界的珍奇灵药,连上神丹房里的边角料都厚着脸皮去讨要了些许,可真真是……”
灯明摇头,不知是感叹其执着,羡慕那条墨龙,还是觉得小题大做。
长安正小心地为一株新移栽的月影竹固定根系,闻言,动作微微一顿。
她低着头,语气里充满了好奇:“仙人已得长生,逍遥自在,与天地同寿,也会有执着放不下的事情吗?”
灯明正说得兴起,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长生逍遥,那也只是相对你们凡人而言!在这九天之上,谁不想更进一步?仙之上还有神祇,就说咱们仙君吧,看似清静无为,可……”
话说到一半,灯明猛地刹住,脸色微变,警惕地看了长安一眼,见她只是专注地侍弄着月影竹,侧脸上仍是那副安静聆听的模样,才松了口气。
灯明清了清嗓子,语气重新变得疏淡,甚至带上一丝敲打:“这些都不是你该打听的,仙君之事,岂容你我置喙?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不要忘了你的命是仙君救回来的。”
“是。”长安顺从地应道,捏住月影竹细嫩竹节的手指却微微攥紧。
仙君……还想成神。
也是。
凡人想修仙,修仙者想成仙,仙人还想成神,神祗亦想主宰万界。
欲望,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