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淡淡的金光洒在岳麓寺残破的山门之上,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浓郁的血腥与焦糊味。
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变故,终于在太上长老的雷霆手段下画上了句号。
那头肆虐的尸萧古魔被重新镇压回了地底。为此付出代价的,是岳麓寺近乎三成的建筑化为废墟,以及数百名低阶弟子的伤亡。
知客院外,一片狼藉。
“哎哟……轻点,轻点。”
一名年轻的小沙弥坐在断墙边,捂着鲜血淋漓的小腿,疼得直吸冷气。
“忍着点,骨头接上了就好。”
陈平安蹲在他身旁,手里拿着几根用来固定的木条和布条,动作麻利地帮小沙弥包扎着伤口。他的脸上满是烟熏火燎的黑灰,那袭原本整洁的青衫也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看起来比这些和尚还要狼狈几分。
而在他不远处的空地上,还躺着另一个刚刚苏醒的僧人,也是他从废墟里刨出来的。
“多……多谢陈施主。”
小沙弥看着包扎得整整齐齐的伤口,感激得眼眶发红,“若不是施主昨晚拼死相救,小僧恐怕已经被那块落石砸成肉泥了。”
“大师言重了。”
陈平安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露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在下也是运气好,正好躲在那口大钟下面。看着大师被埋,哪里能见死不救?说起来,在下这双腿到现在还在打颤呢。”
他苦笑着指了指自己微微颤抖的双腿。
这也是实话。
不过不是吓的,而是昨晚施展土遁术在地底钻得太久,那地脉中的煞气有些侵蚀经脉,还没完全排干净。
“陈施主真是古道热肠。”
旁边几个路过的僧人见状,也纷纷投来善意的目光。
在这场大难中,能独善其身已是不易,这书生不仅没跑,还救了两个人,这份人品,在世俗凡人中当属上乘。
陈平安连忙起身谦逊了几句。
他之所以这么做,自然不是为了积德行善。
“只有完美地融入受害者的群体,才能彻底洗清嫌疑。”
陈平安心中冷静地盘算着。
若是昨夜乱起时他直接消失,事后岳麓寺清点人数,一个刚入门不久的抄书人莫名失踪,必然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虽然他们未必能联想到封印核心失窃,但对于现在的陈平安来说,任何一丝风险都是多余的。
他要走的,是一条光明正大的路。
“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知客院深处传来。
几名执法堂的武僧,抬着一明明黄色的软轿,匆匆走过。软轿没有垂帘,陈平安眼角的余光瞥见,坐在轿子上的,正是岳麓寺的主持方丈。
这位平日里宝相庄严的元婴初期高僧,此刻面如金纸,胸前的袈裟上满是干涸的血迹,气息萎靡到了极点。
显然,昨夜为了配合太上长老镇压魔头,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机会来了。”
陈平安眼神一动,没有丝毫犹豫,跌跌撞撞地迎了上去。
“方丈大师!方丈大师!”
他一边喊,一边做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跪倒在软轿前。
几名武僧眉头一皱,刚要喝止,却被轿子上的方丈抬手拦住了。
方丈勉强睁开浑浊的双眼,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陈平安,认出了这是前几日知客僧安排进来的那个俗家抄书人。
“是陈施主啊……咳咳,你受惊了。”
“大师,在下……在下是来请辞的。”
陈平安伏在地上,声音颤抖,带着几分哭腔,“昨夜那……那妖魔实在太可怕了。在下家中还有八十老母,尚未尽孝,实在是……实在是没胆子在这仙家福地待下去了。求大师开恩,放小人下山吧!”
说着,他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额头瞬间一片淤青。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情真意切。
一个凡人书生,哪里见过这种神仙打架的阵仗?被吓破了胆要回家找娘,才是最正常的反应。若是这时候还淡定自若地要求留下来抄书,那才是有鬼。
方丈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也有一丝无力。
经此一劫,岳麓寺封山修整已是必然,这些俗家弟子留在这里,也确实不便。
“阿弥陀佛。”
方丈叹了口气,“也是我岳麓寺连累了施主。既然施主去意已决,那便去吧。回头去账房领十两银子,算是给施主的压惊费。”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陈平安千恩万谢,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恩赦。
“走吧。”
方丈摆了摆手,示意武僧起轿。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修复大阵、安抚人心,哪里有心思去关注一个小小炼气期书生的去留。
看着软轿远去的背影,陈平安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直到对方彻底消失在拐角处,他才缓缓站起身。
脸上的惶恐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古井无波的平静。
“因果已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没有去领那十两银子,直接快步回到了自己居住的西厢房。
房间里早就乱成了一团,屋顶塌了一半。
陈平安从废墟中翻出自己那个略显破旧的书箱,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背在背上。又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几天的屋子,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带有自己气息的物品后,转身大步向山下走去。
此时的山道上,到处都是下山逃难的香客和杂役。
陈平安混在人流中,毫不起眼。
他低着头,看似步履沉重,实则每一步都暗合某种韵律,速度极快。
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已经走到了半山腰。
就在这时。
前方的山道突然被清空了,一队身穿金甲、杀气腾腾的卫兵逆流而上,将下山的人群粗暴地赶到了路两旁。
“不想死的都滚开!长公主凤驾回銮!”
一声尖锐的喝斥声响起。
陈平安低着头,和其他难民一样,畏畏缩缩地退到了路边的草丛里。
他微微眯起眼睛,通过眼角的余光观察着。
只见那队金甲卫兵簇拥着一辆极尽奢华的凤辇,正缓缓从山下一路行来。
拉车的并非凡马,而是四头通体雪白的独角灵犀,每一头都有着筑基后期的妖力波动。
凤辇之上,纱幔低垂。
虽然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陈平安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压抑而暴躁的气息从中透出——那是元婴初期巅峰修士特有的威压。
“那女人回来了。”
陈平安心中一凛。
昨夜叶红鱼可是被吓破了胆逃跑的,如今魔头刚被镇压她就回来了,看来皇室对那所谓的“长生药”还没有死心,或者是来确认魔头的状况。
就在凤辇经过陈平安面前不到十丈远的时候。
突然。
陈平安感觉到自己挂在胸口的那个储物袋,猛地变得滚烫起来。
他那储物袋里,除了常规的灵石符箓外,唯一特殊的东西,就是昨夜刚从地下密室里得来的那张人皮经卷——《过去弥陀经》残篇。
此刻,这张平日里死气沉沉的人皮,竟然在储物袋里疯狂颤动,散发出一种渴望、贪婪的情绪。
而不仅仅是人皮。
陈平安敏锐地感觉到,凤辇之中,那股属于叶红鱼的气息,在这一瞬间也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产生了共鸣。
“停!”
凤辇中,突然传出一声清冷的低喝。
原本行进的队伍瞬间静止,整齐划一,没有发出一丝杂音。
“殿下?”
一名金甲统领连忙上前,单膝跪地。
凤辇的纱幔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手缓缓掀开一角。叶红鱼那张略显苍白、却依旧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露了出来。
那双狭长的凤眼,带着一丝疑惑和审视,缓缓扫过路边跪伏的人群。
目光如刀,一寸寸刮过。
陈平安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极力运转敛息术,同时调动体内的“煞气元婴”,将那储物袋死死包裹住,隔绝了一切气息的外泄。
他甚至控制着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速,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被吓傻了的普通凡人。
“错觉吗……”
叶红鱼的目光在陈平安所在的区域停留了片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那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只是一闪而逝,仿佛只是她重伤心神不宁产生的幻觉。
“刚才好像感觉到了‘圣经’的气息……”
她喃喃自语了一句,声音极低,若非陈平安神识远超常人,根本听不见。
“走吧。”
叶红鱼放下了纱幔,声音重新恢复了冷漠。
队伍再次启动,浩浩荡荡地向着山顶行去。
直到那四头灵犀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山道尽头,陈平安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好险。”
陈平安伸手按住胸口,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
刚才那一瞬间的共鸣,绝对不是巧合。
那张人皮《过去弥陀经》,和这位大晋长公主之间,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圣经……她刚才说了‘圣经’。”
陈平安咀嚼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在大晋皇室口中被称为“圣经”,在岳麓寺地底却是邪异无比的“人皮书”。
看来,这大晋皇室修炼的功法,根脚很不正啊。
“叶家掌握大晋龙气千年,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试图开启魔头封印……那个所谓的‘国师’,还有这‘圣经’……”
无数破碎的线索在陈平安脑海中飞速旋转、拼接。
他隐约捕捉到了一张巨大的网,正笼罩在整个大晋的上空。
“这张人皮,是个烫手山芋。”
陈平安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
但也正是因为烫手,它的价值才不可估量。
“既然你们这么在意这东西,那它现在姓陈了。”
他看了一眼山顶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下一次见面,或许就是我可以用这东西,跟你们好好“做生意”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