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西风紧。
岳麓寺的后山,平日里便是禁地,今夜更是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笼罩。天穹之上,那一轮本该清冷的圆月,不知何时竟泛起了一层诡异的暗红,宛如一只充血的眼球,冷冷地俯瞰着这片古老的佛土。
西厢房内,豆大的灯火如鬼火般摇曳。
陈平安盘腿坐在硬板床上,手中的毛笔悬在半空,笔尖吸饱了墨汁,却迟迟没有落下。
“呜——!”
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啸,毫无征兆地从后山深处炸响。
这声音不像兽吼,也不像人声,倒像是一万支骨笛同时被狂风吹响,带着一种直刺神魂的高频震颤,瞬间穿透了岳麓寺的层层护山大阵,横扫过每一个角落。
“啪嗒。”
陈平安手中的毛笔断成两截,墨汁溅在刚刚抄好的一卷经文上,晕染出一朵黑色的残花。
但他对此视若无睹。
因为在他的丹田气海之中,那平静了许久的局面,此刻已是波澜骤起。
那身穿煞气肚兜的元婴,仿佛嗅到了某种极度诱人的美味,猛地睁开了双眼,小脸上露出一丝贪婪而狰狞的笑意。在他的灵兽袋深处,那二十四具一直在沉睡温养的“道兵”,更是同一时间发出了渴望的低鸣,若非陈平安神识强大死死压制,恐怕早就破袋而出,冲向那后山禁地。
“好精纯的煞气……甚至,带了一丝法则的味道。”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体内沸腾的气血。
这啸声中蕴含的魔性,对于普通修士是催命符,对于修炼了煞气法则的他来说,却是无上的大补之物。
外面已经乱了。
“啊!我的头!我的头要炸了!”
“佛祖救我!佛祖救我!”
隔壁的厢房里,传来那几个俗家弟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有人发了疯似的用头撞墙,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有人则口吐白沫,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这魔啸之音,竟能直接引动人心底的恐惧与心魔,稍微定力不足,便是神魂受损的下场。
陈平安此时也装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双手抱头,蜷缩在床角,浑身瑟瑟发抖。
“当!当!当!”
寺内的示警钟声终于响起,急促而慌乱。
“孽障敢尔!”
一声暴喝如雷霆滚过,带着浩浩荡荡的佛门金刚之力,硬生生将那魔啸之音压下去几分。
陈平安感应到,数道强横的气息从大雄宝殿方向冲天而起,化作金色的流光,直扑后山。
那是岳麓寺的执法堂高僧。其中气息最强的一人,显然有着元婴初期的修为,是那位首座。
“执法堂全员出动,护山大阵隔绝内外……”
陈平安在心中默默计算着。
“此时寺内防御重心全部在后山,且神识波动混乱,正是灯下黑的时候。”
蜷缩在床角的“陈平安”依旧在发抖,但在那一闪即逝的阴影里,一道几乎透明的灰色影子,悄无声息地从他脚底分离了出来。
陈影这具分身融合了虚空星铁与煞气法则,在夜色与煞气的掩护下,几乎就是无形的存在。
影子贴着地面,如同一条游蛇,无声地滑出了门缝。
……
岳麓寺的夜,从未如此喧嚣。
陈影贴着墙根的阴影,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穿梭。他避开了空中呼啸而过的巡逻飞舟,也绕过了那些因为恐惧而此时格外警惕的暗哨。
越靠近后山,空气中的温度就越低,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也越发浓烈。
当陈影终于来到那座孤峰——也就是所谓的“禁地”外围时,眼前的景象,让一向见惯了修仙界残酷的陈平安,也不禁微微眯起了那一双灰色的眸子。
这里是一处巨大的盆地。
盆地中央,耸立着一根黑色的石柱,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梵文。那些梵文此刻正散发出耀眼的金光,死死压制着石柱下方的一个黑幽幽的洞口。
那凄厉的魔啸,正是从这洞口中传出。
每啸一声,那石柱上的金光便黯淡一分,周围镇守的几十名武僧便会齐齐喷出一口鲜血。
而在石柱前方,摆放着一座巨大的青铜祭坛。
祭坛上,并未供奉佛像,而是摆放着一排排……活人。
那是三十六名身穿灰色僧袍的武僧,此时正被粗大的锁链捆绑着,跪在祭坛边缘。他们并非那些俗家弟子,而是岳麓寺从小培养的“净字辈”真正的内门弟子。
但此刻,他们的眼中只有绝望与死灰。
“阿弥陀佛。”
一名身披红色袈裟、手持禅杖的老僧,站在祭坛中央。他面容慈悲,宝相庄严,正是刚才那位暴喝出声的元婴期首座。
他看着那些跪着的弟子,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冷漠。
“尔等平日里犯了嗔戒、色戒、贪戒,早已六根不净。今日,便用尔等的皮囊,为我岳麓寺抵挡这一场浩劫,也算是一种功德。”
“首座!弟子冤枉啊!弟子只是……”一名武僧试图挣扎求饶。
“聒噪。”
首座手中禅杖重重一顿。
噗!
那名武僧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炸开。但诡异的是,并没有鲜血四溅,所有的精血在一瞬间被祭坛上的一股无形力量吸干,化作一道猩红的血线,流入了那个黑幽幽的洞口。
“咕嘟……”
洞口深处,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吞咽声。
紧接着,那个一直在歇斯底里尖啸的声音,竟然真的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满足的哼唧声。
“有效。”
首座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转向其余的武僧,挥了挥手:“继续。”
“不!不要!”
“我是执法堂弟子的表亲!你们不能……”
“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却又在瞬间戛然而止。
陈影潜伏在一块巨石的影子里,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看到,那些平时满口慈悲、吃斋念佛的高僧们,此时就像是最熟练的屠夫,一个个将自己的同门师侄推向死亡的深渊。
没有复杂的仪式,没有多余的废话。
就是最赤裸裸的——投食。
“这就是所谓的‘镇魔’?”
陈平安心中冷笑。
这哪里是在镇压魔头,分明是在饲养魔头!
用犯了错的弟子的精血,去安抚地下的怪物,换取暂时的苟且偷安。这岳麓寺的根子,早就烂透了。
“难怪藏经阁那个老和尚说,看多了会长针眼。”
陈影的目光,越过那些惨死的武僧,死死盯着那个黑幽幽的洞口。
在刚才吞噬精血的一瞬间,他那种源自本源的煞气感知,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波动。
那洞口之下,并没有什么完整的魔躯。
只有一团……类似于雾气,却又拥有实质的黑色流质。它贪婪地吮吸着鲜血,每吸一口,它的体积就膨胀一分,而那根镇压它的金色石柱上的封印,也就随之……松动一分。
“原来如此。”
陈平安瞬间洞悉了真相。
这血祭看似是在安抚魔头,实则是在“壮大”魔头。这些高僧或许以为自己在牺牲小我保全大局,殊不知,他们正在亲手喂养出一头足以吞噬整个岳麓寺的怪物。
又或者……
陈平安的目光落在那个看似宝相庄严的首座身上。
又或者,有些人心里清楚得很,只是在借刀杀人,亦或是……另有所图?
就在陈平安准备进一步探查那祭坛上的符文时,那名刚刚“投食”完毕的首座,突然眉头一皱,猛地转头看向陈影藏身的方向。
“谁?!”
一道凌厉至极的神识,如同一把利剑,瞬间刺破了那片阴影。
元婴期的感知,果然敏锐。
但陈平安早有准备。
就在那道神识扫过来的刹那,陈影的身形瞬间溃散,化作了无数道细微的黑气,彻底融入了周围浓郁的煞气环境之中。
首座的神识在巨石周围来回扫视了数遍,最终一无所获。
“师兄,怎么了?”旁边一名结丹后期的长老问道。
首座收回目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方才……似乎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窥视。但此地煞气干扰太重,或许是那孽障的幻术。”
“今夜血食已足,那孽障应该能消停一个月了。”长老看着那一地干瘪的尸体,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只是这‘犯戒弟子’的数量,越来越难凑了。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对俗家弟子下手了。”
“无论如何,必须撑到那个时候。”首座的声音冰冷而坚定,“在‘贵客’到来之前,绝对不能出乱子。哪怕把这座庙填空了,也在所不惜。”
说完,他大袖一挥,一道火光卷过,将地上的尸体烧成灰烬。
“走。”
众僧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那根依旧闪烁着微弱金光的石柱,和那个在黑暗中发出满足哼唧声的洞口。
还有重新凝聚成形的陈影。
陈影飘到祭坛边缘,伸出一只手,轻轻在那残留着血腥味的青铜地面上抹了一把。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那不仅仅是残留的煞气,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于“药引”的味道。
陈平安将这丝气息摄取,存入核心,然后身形一晃,再次融入了夜色之中。
……
西厢房内。
一直蜷缩在床角的陈平安,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上哪里还有半点恐惧与痛苦?那双眸子清亮如雪,透着一股洞若观火的冷静。
“陈影”无声无息地从脚下的影子里浮现,回归本体。
“血祭、投食、贵客、药引……”
陈平安坐在黑暗中,手指轻轻敲击着床沿,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
“那首座最后提到的‘贵客’,应该就是藏经阁杂书里暗示的皇室中人。而那个‘药引’的味道……”
他抬起手,凑到鼻端嗅了嗅。虽然是化身带回来的气息,但那种感觉依旧清晰。
“有点像……‘还魂草’?”
陈平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用活人精血配合还魂草去喂养魔头,这根本不是什么镇压封印。
这是在——炼丹。
以天地为炉,以魔头为材,以活人为引。岳麓寺这帮光头,或者说他们背后的那个人,图谋甚大啊。
“看来,这趟浑水,我是不得不蹚了。”
陈平安站起身,推开窗户。
窗外,风停了,魔啸声也消失了。那一轮血月重新恢复了清冷皎洁的模样。岳麓寺又变回了那个梵音阵阵、普度众生的清净地。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但陈平安知道,噩梦才刚刚开始。
他从怀中摸出那本白天从藏经阁顺来的《尸萧异闻录》,借着月光,翻到了最后一页。
在那个“佛本是魔”的批注旁边,他提起笔,用一种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轻轻写下了一行字:
“魔亦是丹。”
写完,他合上书卷,眼中的光芒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既然你们把这魔头当成丹药来炼,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颗丹,我也想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