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自戕(1 / 1)

宣室殿内,烛火“噼啪”一跳。

殿中一片死寂。

刘彻盯着桌案上那枚孤零零的竹简,上面只有两个字。

主父偃。

他不想杀他。

这把刀太好用了,好用到他才刚刚尝到甜头,不舍得就此折断。

可殿下跪着的御史大夫公孙弘,他字字句句却恰好说中人心。

刘彻一挥衣袖。

“老臣告退。”

公孙弘叩首后起身,一路退离。

他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刘彻背后站着的皇后卫子夫的身上。

卫子夫微微颔首,二人眼神交汇。

直到公孙弘完全离开后。

宣室殿内,再次恢复寂静,落针可闻。

“陛下。”

卫子夫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平直,清冷。

她没有走近,更没有伸出手去触碰。

帝王,不需要廉价的安抚。

“您在怕。”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刘彻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被看穿的薄怒。

“朕,怕什么?”

“怕天下人说,您容不下一把太过锋利的刀。”

卫子夫的目光落在刘彻紧攥的拳上。

“您更怕,为了保住这把刀,毁了您即将大成的推恩令。”

她走上前,为刘彻空了的茶杯续上滚水。

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刀折了,可以再铸。”

“可若是天下人都认为,铸刀的手,是一只沾满血腥的暴戾之手。”

“那便再也无人敢为您所用了。”

卫子夫的话很轻,每个字却都砸在刘彻的心上。

她将温热的茶杯推到刘彻手边。

“主父偃自己,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他不是在等您去救他。”

“他是在等您,给他一个成全您名声的机会。”

刘彻眼中的挣扎,被一点点冻结成冰。

他终于懂了。

主父偃求的,从来不是生。

而是最有价值的死。

“备车。”

刘彻站起身,声音里再无半分动摇。

“去廷尉召狱。”

廷尉召狱。

腐朽的霉味与干涸的血腥气,拧成一股钻入骨髓的阴冷。

主父偃披头散发,靠坐在潮湿的稻草堆里。

听到铁门开启的沉重声响,他一动不动。

直到刘彻和卫子夫的身影,被火把的光亮投射在他面前的地上,拉得又细又长。

他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亮得骇人。

他没有跪。

甚至没有起身。

“陛下,皇后殿下。”

“您比我想的,来得要慢一些。”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近乎嘲弄的平静。

仿佛他不是阶下囚,而刘彻和卫子夫,才是那个迟到的赴约者。

卫子夫从旁而立,只言不发。

刘彻也未理会他的无礼。

“朕问你,你可知罪?”

主父偃扯出一抹笑,干涩的笑声在牢房里碰撞。

“罪?”

他看着刘彻,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人心。

“是收了诸侯的贿赂,还是逼死了那个不成器的齐王?”

“不。”

他摇了摇头,像是在回答一个愚蠢至极的问题。

“臣之罪,在于不懂藏拙,锋芒毕露,让陛下的手……沾了血。”

他顿了顿,眼神更见锋利。

“更在于……臣替陛下走得太急,忘了为您,铺好那条退路。”

刘彻的心口,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懂。

主父偃全都懂。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合谋。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挥刀,一个默许。

“我朝出,暮拜为大夫,人生固当食肉,不食肉,固当五鼎烹。”

他曾对友人说过的狂言,此刻听来,竟是对自己结局最清醒的预言。

刘彻沉默了许久。

“你,想要什么?”

这不是赏赐,是交易。

主父偃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满意的光。

像一个呕心沥血的工匠,终于等到了主顾对作品的最终认可。

“臣,别无所求。”

他深深地看着刘彻,一字一顿。

“求陛下,求娘娘,赐臣……一个了断自己的权力。”

他要亲手为这场大戏落幕。

用他自己的方式。

用最“圆满”的方式。

刘彻与他四目相对,卫子夫全程都在旁观着一切。

空旷的牢房里,仿佛只剩下两个男人之间冰冷的意志在交锋。

许久,刘彻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了牢门的食槽上。

那是一根骨簪。

通体莹白,尖端已被磨得锐利无比,泛着幽光。

“朕,允了。”

这是他能给的,最后的体面。

也是最后的……命令。

第二日清晨。

消息传到了椒房殿时,刘彻和卫子夫刚起。

“主父偃自戕了。”

郭舍人伏在殿内,隔着一层珠帘小声汇报着。

不是被判决,不是被赐死。

他用那根骨簪,刺穿了自己的咽喉。

身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二封用鲜血写成的竹简。

十二封罪己书。

每一条罪名,都比赵王和淮南王弹劾的更加详尽,更加恶毒。

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贪婪、残暴、蒙蔽圣听的绝世奸臣。

用自己的命,和死后的千古骂名,洗净了刘彻身上所有的“污点”。

卫子夫立即抱走小皇子刘据,殿内留下刘彻在用早膳。

他拿着汤匙的手,在空中停了很久。

最终,那碗温热的肉糜粥被轻轻放下。

再也没碰一下。

“厚葬。”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卫子夫再次走进时,将一封密报放在他手边。

“陛下,主父偃用他的死,把路铺平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但路上的敌人,还笑着呢。”

刘彻展开密报。

上面只有一行字。

“淮南王府所赠‘朔方城防图’,已抵匈奴王庭。”

刘彻心底的那股寒气,瞬间被点燃。

变成了一片焚尽一切的火海。

主父偃的死,是一场盛大的表演。

而现在,是时候让真正的观众付出票价了。

刘安……

你以为你赢了?

你以为斩断了朕的刀,便可高枕无忧?

你以为朕的“妥协”,是软弱?

刘彻的指节,捏得寸寸发白。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疆域地图前。

目光,越过长城,落在了那片广袤的草原。

又缓缓南移,落在了“淮南”二字之上。

“传旨。”

他的声音,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擢御史大夫公孙弘封平津侯。”

“命卫青、李息,整备兵马,兵锋向北,随时待命!”

“再传廷尉张汤!”

刘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快意。

“彻查齐王自尽一案!凡与淮南王府有牵连者,一并深究!不必……有任何顾忌!”

这,才是对主父偃之死,真正的回应。

刘彻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地图上“淮南”二字。

仿佛要将它碾碎。

主父偃。

你的血,不会白流。

朕会用整个淮南王府的血,来偿。

你想要的“五鼎烹”。

朕,会亲自为刘安准备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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