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出巡(1 / 1)

建元五年,八月底。

朱雀大街上,刘彻出巡的车驾在卫青的领头中,缓缓远去。

兰林殿的角楼上,风声猎猎。

卫子夫没有去送行。

她只是望着那片最终化为漫天尘埃的仪仗,感受着整座长安城,轰然压下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刘彻将他的刀剑、他的朝堂、他尚在襁褓中的皇权,尽数押在了她的身上。

这是一份足以焚身蚀骨的信任。

也是一道最坚固,最冰冷的枷锁。

“夫人,起风了。”

夏婵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件织金披风落在她的肩上,带来了些许暖意。

卫子夫收回目光,看向夏婵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夏婵,宫里什么东西传得最快?”

夏婵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垂首。

“回夫人,是流言。”

“对。”

卫子夫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去御膳房,就说本宫……突然想吃酸梅。”

夏婵心中剧震,瞬间领会。

这不是心血来潮。

这是落子。

在皇帝离京的第一天,卫子夫选择用自己,主动做饵,将自己推入风暴的正中心。

她要用这真假难辨的烟幕,搅动整盘棋局。

“是。”

夏婵领命,转身的脚步沉稳如铁。

卫子夫没有看她,目光转向长乐宫的方向。

那里,住着一位眼盲心明的太皇太后。

她才是这座宫城真正的定海神针,也是自己这步险棋,唯一的胜机。

流言的蔓延,比风还快。

“卫夫人想吃酸的。”

仅仅三个时辰,这句话就从御膳房,传遍了掖庭,如一根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了椒房殿。

“啪——!”

一只上好的白玉樽被狠狠掼在地上,四分五裂。

陈阿娇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她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刘嫖。

“阿母!她以为陛下出巡,又想用子嗣压我一头!她也配!”

刘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难以抑制的烦躁。

她挥手让所有宫人退下,声音压得极低。

“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你立刻派人去兰林殿,就说你听闻她身体有恙,特意送些安神的补品过去!”

陈阿娇一愣:“我还要去示好?”

“蠢货!”刘嫖恨铁不成钢,“你是去试探!是真是假,一试便知!更是做给长乐宫那位看的!让她知道,你这个皇后,贤德大度!”

半个时辰后,椒房殿的内侍总管提着食盒,出现在了兰林殿门口。

卫子夫正与霍去病在廊下看蚂蚁搬家,仿佛对外界的风雨一无所知。

“皇后娘娘懿旨,闻卫夫人身体不适,特赐燕窝阿胶羹,为夫人安神补气。”

内侍尖着嗓子,眼睛却不着痕迹地瞟向卫子夫的腹部。

卫子夫笑了。

“替我谢过皇后娘娘美意。”

她看了一眼那碗羹汤,又看向霍去病。

“去病,想吃吗?”

霍去病早就馋得不行,用力点头。

“那就去病吃,吃得饱,长得壮。”

卫子夫挥了挥手,仿佛那是什么寻常吃食。

内侍的脸色瞬间变了。

燕窝阿胶,固胎安神,寻常孕妇求之不得。

卫子夫却随手赐给了自己的外甥。

这究竟是恃宠而骄,还是……胸有成竹,根本不屑?

内侍不敢多留,躬身告退,脚步匆匆。

当晚,长乐宫的灯火彻夜未熄。

檀香与草药的气味,浓得化不开。

窦漪房斜倚在榻上,失明的双眼对着黑暗,手中捻动的佛珠,停了。

“她把燕窝,赏给了霍去病?”

她的声音苍老沙哑,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

侍立一旁的太监恭敬回道:“是,太皇太后。兰林殿那位,连看都没看一眼。”

窦漪房沉默了。

一个时辰前,馆陶派人来哭诉,说卫子夫恃宠而骄,意图以“龙裔”要挟皇后。

一个时辰后,她就用一碗燕窝,击碎了这场指控。

好一个卫子夫。

先用流言逼得阿娇出手,再用一个轻描淡写的举动,反过来证明了阿娇的“构陷”。

一攻一防,滴水不漏。

更重要的,是她把选择权,递到了自己面前。

是信一个哭哭啼啼的皇后,还是信一个举重若轻的夫人?

“呵。”

窦漪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这后宫,太久没有这么聪明的人了。

“传哀家懿旨。”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召卫夫人,即刻来长乐宫见驾。”

通往长乐宫的甬道,幽深寂静。

卫子夫提着一盏孤灯,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悄然无声。

殿内,药味更浓。

窦漪房屏退了所有人。

偌大的宫殿,只剩下她们二人,和一室的死寂。

“你,不怕哀家?”

窦漪房率先开口。

“怕。”

卫子夫将灯盏放在地上,光晕在她脚下铺开。

她没有卑躬屈膝,只是平静地站着。

“但臣妾更怕,在这座宫里,有些事,不由自己。”

窦漪房捻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

“所以,你就用一个吃酸,来搅动风云?”

卫子夫抬起头,直视着那双失明的眼睛,仿佛能看到她灵魂深处的审视。

“回皇祖母,臣妾不敢欺瞒,臣妾这一胎喜辣。”

“臣妾只是想让所有人都看见,在这后宫,究竟是谁,容不下一个可能存在的皇子。”

这句话,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问题的核心。

她不是在争宠,她是在自保。

她不是在构陷,她是在揭露。

窦漪房沉默了。

许久,她挥了挥手。

“走到那幅图前面去。”

卫子夫依言,走到殿中巨大的堪舆图前。

“你想要什么?”

窦漪房的声音里,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卫子夫的目光,落在北境那片广袤的草原之上,手指轻轻划过河西走廊的轮廓。

“臣妾想要的,陛下已经给了臣妾。”

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臣妾想要的,是陛下的雄图,能安然无恙地实现。”

“臣妾想要一个,能让匈奴铁骑,再不敢南下牧马的大汉。”

“臣妾想要一个,能让臣妾腹中的孩儿,无论是男是女,都能平安降生,看到一个四海升平,再无白骨之悲的盛世。”

她没有说自己,句句不离刘彻,不离大汉。

这番话,比任何自辩都更有力。

窦漪房那颗早已被权力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被一根遗忘了许久的针,悄无声息地刺中了。

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看到了那个曾与文帝并肩,开创一个时代的自己。

“你是个好孩子。”

许久,她叹息一声,那声音里,是卸下所有防备的认可。

“比阿娇……强。”

她顿了顿,声音恢复了太皇太后的威严。

“传哀家懿旨。”

守在殿外的内侍立刻入内,跪地听旨。

“命皇后,好生照看卫夫人安胎事宜。自今日起,兰林殿一切用度,由椒房殿供给。”

懿旨的每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地上。

“若卫夫人,或是她腹中龙裔,有半点差池……”

窦漪房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冷酷。

“哀家,唯她是问。”

懿旨传出,椒房殿内,再次响起器皿碎裂的巨响。

但这一次,砸完东西的陈阿娇,却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刘嫖站在一旁,脸上的血色褪尽,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无力。

她知道,大势已去。

这不是赏赐,这是枷锁。

从今天起,卫子夫的胎,就成了陈阿娇的催命符。

保不住,是她失德。

保住了,是卫子夫大功。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输了。

腊月底,长安城落下了第一场雪。

兰林殿的红梅,在白雪的映衬下,开得如火如荼。

卫子夫的腹部已经高高

隆起,行动愈发不便。

刘彻离京四月,音讯渐少。

邸报上“豪强抵制”、“流民四起”的字眼,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

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漫天飞雪,思念与担忧,几乎将她淹没。

小小的霍去病,正用木棍在雪地上画着不成形的阵图,嘴里念念有词。

“破阵!杀!”

殿内很静,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在梅枝上的声音。

吱呀——

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一股夹杂着冰雪的寒风,裹挟着一个高大、满身风霜的身影,悍然闯入。

那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听见他带着风雪气息的声音,穿越了四个月的时光,精准地敲在她的心上。

“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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