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南下(1 / 1)

长秋宫。

墨迹未干的《猛虎下山图》前,王娡执笔。

她为画中那头猛虎的爪牙,添上最后一道无形的,金色的锁链。

笔锋冰冷,她的声音却透着丝丝柔和。

“阿彻,你那位卫夫人,是个聪明的。”

“越是聪明的女人,越懂得为自己,为家族,谋一个万全。”

刘彻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无声攥紧,指节根根泛白。

他不是在听提醒。

他是在听敲打。

母后在敲打他,更是在敲打那个她以为能掌控,却已然脱缰的卫子夫。

“母后多虑了。”

刘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脊背却挺得像一杆随时会饮血的枪。

“子夫她,别无所求。”

“是么?”

王娡笑了,那笑意里是洞悉一切的悲悯,和一丝不容错辩的警告。

“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别无所求’之人。”

她放下画笔,不再看他。

“哀家乏了,退下吧。”

刘彻躬身告退。

走出长秋宫,殿外的阳光刺眼,他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母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他心头最敏感的地方。

更是说给那只安插在兰林殿的眼睛听的。

他必须去见她。

立刻。

兰林殿内,卫子夫正陪着小昭华编织一只布老虎,霍去病拿着一根小木棍,在一旁虎虎生风地挥舞着。

夏婵端着莲子羹进来,垂首敛目。

“夫人,用莲子羹了。”

卫子夫头也未抬。

“放着。”

下一刻,刘彻如一阵夹杂着冰雪的寒风,悍然闯入。

“都下去!”

他一声低喝,屏退了所有侍从,目光在夏婵身上停顿了一瞬,冰冷刺骨。

殿门合上,只剩他们二人,和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她知道了。”

刘彻的声音很轻,却像巨石砸入深潭,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卫子夫穿针引线的手,停了。

她缓缓抬头,那双平静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惊慌。

“臣妾知道,她迟早会知道。”

刘彻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走到她面前,一把夺过那只编了一半的小老虎,狠狠攥在掌心。

“你到底,还瞒着朕多少事?”

他的声音里,是帝王权威被挑战的薄怒,更是对同盟可能失控的恐惧。

卫子夫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团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她忽然笑了。

那笑意很淡,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陛下。”

她没有起身,甚至没有一丝退让。

“您今日来,是为了质问臣妾,为何让卫青安插人手,为何与平阳长公主联手?”

“还是来与臣妾商议,如何应对闽越?”

刘彻被她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是啊。

他来做什么?

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他默许,甚至是他一手促成?

他只是……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这个女人,能将一切算计得如此精准,甚至将他这位帝王的心思,都纳入了她的棋盘。

卫子夫缓缓站起身,从他手中,拿回那只被捏得变了形的小老虎,仔仔细细地,将褶皱抚平。

“陛下,您是天。”

“而臣妾,只是攀附着您的藤。”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轻柔,话里的意思却无比锋利。

“您若倒了,卫家,臣妾,还有昭华,会是第一个被碾碎成泥的。”

“我们,是一体的。”

刘彻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

胸中那股无名的邪火,匪夷所思地平息了。

她说的没错。

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他缓缓坐下,将头埋进掌心,声音沙哑。

“严助的信使到了。”

“闽越王郢,在我大汉使臣抵达南越的第三日,悍然发兵,猛攻南越三城。”

“他在向朕示威。”

卫子夫将女儿交给乳母,走到巨大的堪舆图前。

她的指尖,点在闽越与南越之间犬牙交错的山林。

“他不是示威。”

“是试探。”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试探我大汉的底线,也在试探您这位新君的成色。”

“他赌您,不敢在此时,两线作战。”

“那朕,就让他看看,朕的刀,到底有多快!”刘彻猛地抬头,杀机毕露。

“陛下息怒。”

卫子夫转身,目光灼灼。

“硬碰硬,是下策。”

“依你之见?”

“分化,离间。”

卫子夫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闽越王郢残暴,其弟‘无诸’素有贤名。”

“陛下一道密旨,交由严助。”

“许诺无诸,若能劝其兄退兵,则封其为‘东海王’,食邑万户,与闽越分庭抗礼。”

刘彻的眼睛瞬间亮起。

釜底抽薪!

他正要开口,卫子夫却摇了摇头。

“光有封赏,不够。”

“还要有威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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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落在地图上。

“请陛下,派卫青,领一千羽林卫精骑,即刻南下。”

“不必交战,只需陈兵于闽越边境。”

“让无诸亲眼看到我大汉的军威。”

“让他明白,陛下的承诺,是蜜糖,也是砒霜。接,则王侯加身;不接,则大军压境。”

刘彻心中最后一点疑虑,烟消云散。

这个女人,永远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递上最锋利的那把刀。

“好!”

“就依你!”

他当即写下两道旨意,一道明发,一道加密,交由八百里加急送往南境。

卫青领命离京的那日,长安城下了一场绵绵的大雨。

平阳公主的马车,停在十里长亭之外。

她没有下车,只是隔着雨帘,遥遥地,看着那支远去的队伍。

她身侧,放着一个早已备好的,装满了伤药和干粮的行囊。

最终,她还是没有送出去。

她只是对车夫,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回府吧。”

另一边处理完闽越之事,刘彻却并未感到轻松。

母后的敲打,世家的掣肘,甚至身边这位越来越看不透的盟友……整座长安城,就像一个巨大的囚笼。

他需要喘息。

更需要亲眼看看,他倾注心血推行的新政,在地方上,究竟是不是如奏章上那般顺利。

他需要确认,自己的力量,是否真的在改变这个帝国。

建元四年,初秋。

一辆青布马车驶出长安,不紧不慢地,朝着北方行去。

车内,化名平阳侯府曹九的刘彻,正看着窗外。

为他烹茶的,正是卫子夫。

“主上,您说,桑弘羊推行的‘平准’新策,当真能动摇那些世家门阀的根基?”

刘彻接过茶杯,目光深邃。

“不知道。”

“所以,我们才要亲自出来看一看。”

马车行至一处山林驿站,天色已晚。

二人下车投宿。

驿站不大,来往客商不多,气氛有些诡异的安静。

就在二人用饭时,邻桌几个满脸横肉,带着兵刃的江湖客,肆无忌惮地高声谈论。

“听说了吗?朝廷那个姓桑的狗官,要搞什么‘平准’,断咱们的财路!”

“他娘的!官逼民反!老子看,这刘家的天下,也坐不了几天了!”

“就是!不如反了他娘的!咱们投奔淮南王去!听说淮南王那边,正招兵买马,礼贤下士呢!”

刘彻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

卫子夫在桌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对他微微摇头。

而一旁邻桌,一戴着斗笠的魁梧大汉持剑而坐,他目光如炬般扫过那几人,面色阴冷。

“你们几个,找死吗?”

他话音刚落,那些戴刀江湖客纷纷噤声。

随即,楼梯处陆续走下几人,身着布衣,却气场阴冷的一路踏出。

是夜,三更时分,静谧得落针可闻。

刘彻辗转反侧,邻桌那番话犹在耳边。

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模仿夜枭的啼叫。

是暗号。

刘彻与卫子夫对视一眼,瞬间翻身下床,抄起了藏在枕下的兵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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