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国策(1 / 1)

次夜,兰林殿。

殿内未燃熏香,只有一股能将人溺毙的,浓重的酒气。

酒气里,是一个女人心碎的嘶吼。

“子夫,我是不是很可笑?”

平阳公主抓起那只盛满青梅酒的酒盏,看也不看,直接灌进了喉咙。

辛辣的酒液烧灼着她的咽喉,也烧得她眼圈通红。

那张永远雍容华贵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狼狈。

“我为他曹寿做的一切……到头来,他在我的榻上,和我的婢女!”

“砰!”

酒盏被她狠狠砸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悲鸣。

“母后劝我大度!说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

“大度?”

“陛下允了又如何?长乐宫和长秋宫不点头,我这长公主,连一纸婚书都做不了主!”

她的声音凄厉,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要把半生的委屈与不甘,都从这胸腔里吼出来。

“那孩子尚在襁褓,他竟抱着那孽种跪在我面前!”

“求我给他取名曹襄!”

“求我……收作嫡子!”

卫青踏入兰林殿时,正对上这刺心的一幕。

他目光从卫子夫身上扫过,落在状若疯癫的平阳身上,沉默地,立在了一旁。

他想安慰。

却又无从说起。

这位长公主殿下,此刻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只能笨拙地,为她又斟满一盏酒。

平阳抓起酒盏又要灌下,却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夺眶而出,狼狈不堪。

卫青下意识上前一步,伸出手,想为她拍一拍那剧烈起伏的后背。

手在半空,因那道名为“尊卑”的无形之墙而僵住。

最终,又硬生生收了回去。

他只是将一杯温水,默默地,递到她面前。

他眼中有关切,更有痛惜,笨拙得不知该如何安放。

平阳的心,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角落的阴影里,夏婵捧着一碗早已备好的醒酒汤,脚步顿住。

她看着卫青眼中那份不加掩饰的关切,看着平阳公主微怔失神的神情,捧着汤碗的手,指节根根青白。

卫子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平阳再次举起酒杯时,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她的手。

“殿下。”

卫子夫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平阳的哭声顿了一下。

“你今日之痛,非因曹寿背叛。”

平阳愕然抬头。

“是因你一身荣辱,皆系于男人之手,毫无还手之力。”

卫子夫转身,走向那堆积如山的秋闱策论,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你如此,我又何尝不是?”

“今日陛下能为我斥责皇后,明日,就能为另一个女人,废了我。”

她的指尖,划过一卷冰冷的竹简。

“我们能靠的,只有自己。”

她忽然转身,抓起一卷竹简,快步走回,将它“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平阳面前的桌案上。

墨迹震得微微一颤。

“哭,换不来曹寿的忏悔,更换不来你的婚书!”

“能让你站着走出平阳侯府,能让你亲手撕碎这份屈辱的,只有这个!”

平阳被这一下彻底震住,呆呆地看着那卷竹简,眼中的泪,竟忘了流下。

卫子夫不再理会她,转向卫青。

“仲卿。”

她拿起一卷策论,扔了过去。

“枚皋,你觉得如何?”

卫青稳稳接住,迅速展开,眉头紧锁。

“辞藻华丽,诙谐似东方朔。可陛下的朝堂,有一个东方朔就够了。此人可为喉舌,不可为骨。”

“说得对。”

卫子夫又推过一卷。

“徐乐,‘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此人洞察时局,眼光狠辣。”

卫青拿起另一份对比,立刻摇头。

“阿姊,徐乐之策,过于锋利,如出鞘之刃,能伤人亦能伤己。为刀,不能为鞘。”

他放下徐乐,将另一份竹简郑重地推到卫子夫面前。

“董仲舒这份,‘天人三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陛下若想北击匈奴,必先以此统一思想。这才是国之基石,是能容纳无数刀兵的剑鞘。”

卫子夫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笑意。

那笑意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陛下如今,最缺的不是钱,是人。”

“是只忠于他,能为他撕开这朝堂铁幕的新鲜血液。”

她的目光扫过满桌策论。

“这些人,是我们未来的刀,未来的盾。是殿下能与曹寿和离的底气,也是我卫氏一族,能在这宫里安身立命的根基。”

卫青的心,被这番话狠狠撞击。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阿姊要的,从来不是君王恩宠。

她要的,是能撬动这大汉天下的权柄。

就在此时,一个暴怒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朕允了!”

刘彻带着一身寒气与杀意,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一拳砸在案上。

“朕允了皇姊和离!可母后与皇祖母,都驳了!”

他双目赤红,是帝王被缚的狂躁。

“她们说,公主和离,有损皇家颜面!”

“颜面?她们怕的不是丢脸,是怕平阳侯府的诸侯封地权,脱离她们的掌控!”

刘彻的怒吼,让殿内气氛凝固如冰。

他亲口说出的话,印证了卫子夫刚刚所有的论断。

在这座宫里,连天子都身不由己。

平阳公主看着暴怒的弟弟,再看看桌上那卷冰冷的策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殿内一片死寂。

突然,一个尖利急促的声音划破了夜空。

“陛下!!”

郭舍人连滚带爬地冲进殿来,声音嘶哑变形。

“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

他跪倒在地,将一份用火漆封口的军报高高举过头顶。

“匈奴再次寇边,我大汉边境子民……死伤俘虏!”

“单于遣使,言……”

郭舍人的声音颤抖起来。

“若要和平,需我大汉,再送一位和亲公主!”

和亲?

刘彻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杀机。

“他们也配!”

殿内,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

“他们的使团今年岁末就会入长安了。”

“陛下。”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

她挺着已微显轮廓的小腹,缓缓走到那幅巨大的堪舆图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的手,轻轻抚过地图上那片广袤的、代表着匈奴的北方草原。

指尖冰冷。

“和亲,是饮鸩止渴的毒药,只会让他们愈发贪婪。”

“西行,才是釜底抽薪的利刃。”

她的指尖,重重点在地图上那条通往未知的路线上。

“时不我待,张骞的西行之路,必须加快!”

转眼已到九月丙子晦。

日食。

天狗食日,黑云压城,举国震惊。

长乐宫的钟声,急促地敲响,传遍了整座未央宫。

太皇太后窦漪房,在这一天,病倒了。

而就在这天人感应,人心惶惶的时刻。

长安城的西门,一支仅有百余人的队伍,在一片萧瑟的秋风中,踏上了西行的征途。

没有盛大的欢送。

没有喧天的鼓乐。

只有天子刘彻,一身常服,亲自为使节张骞,斟满了一杯壮行的烈酒。

“子文。”

刘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此去,生死未卜。”

张骞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烧得他胸中一片滚烫。

“臣,不畏死。”

他对着刘彻,重重叩首。

“只恐,有负陛下所托。”

卫青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交到他手中。

“张大人,这是家姊,托我转交的。”

张骞打开,里面是精炼的盐块,救命的药丸,和那张早已被他翻看得起了毛边的,西域堪舆图。

图的背面,用娟秀的小篆,又添了一行字。

“愿君此去,踏遍山河,归来仍是少年。”

张骞的眼眶,瞬间赤红。

他对着兰林殿的方向,遥遥地,长揖及地。

随即,他翻身上马。

没有再回头。

他带着百余名勇士,决绝地,汇入了那片象征着未知与死亡的,茫茫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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