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涌流(1 / 1)

庆功宴上的歌舞,骤然停下。

数十道目光,幸灾乐祸,担忧探究,瞬间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

网的中央,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新晋的海西侯李广利,脸上的红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化作一种死人般的惨白。

御座之上,刘彻抛出的问题,是陷阱。

也是一份递向深渊的投名状。

若顺势攀咬,卫青就从纯粹的军神,沦为热衷党争的朝臣,好用,更好杀。

若矢口否认,便是欺君。

卫青缓缓起身。

他身上那件象征大汉位极人臣权威的官服,平整依旧,不起一丝褶皱。

身形如殿外那棵千年孤松。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大殿中央,对着御座上那道俯瞰众生的身影,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长揖。

“回陛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铁钉,一字一字敲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确有此事。”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像是被烫到了一般。

李广利的身子剧烈地晃了晃,若非身后亲信死死扶住,几乎要当场瘫倒。

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将是一场血腥的撕咬。

“只是……”

卫青话锋一顿。

这两个字,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他微微侧头,那双看过尸山血海、早已波澜不惊的眼眸,终于落在了李广利身上。

淡漠得,像是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

“羌人所言,多为攀诬构陷,虚实难辨。”

“其中,更牵涉贰师将军的家事。”

“家事”二字,他说得极轻,却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李广利的脸上。

卫青的目光重新回到刘彻脸上,坦然而无畏。

“国事为重,南征在即。”

“臣不敢因捕风捉影之言,擅自深入,动摇南征军心。”

“故,臣已将所有口供证物,尽数封存。”

“只待陛下圣裁。”

说完,他再次躬身,静立不动。

如一尊铁铸的雕像,沉默而坚硬。

这个滚烫到足以焚毁一切的山芋,被他原封不动,甚至包上了一层“为国分忧”的糖衣,又踢回了刘彻的脚下。

刘彻的眼帘缓缓垂下,只留出一线慑人的寒光。

他布下的网,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殿内的死寂,令人窒息。

皇后卫子夫坐于御座之侧,手中捻着一枚玛瑙珠串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她看着自己的弟弟,眼神里没有欣慰,只有更深的忧虑。

陛下要的,从来不是臣子的“顾全大局”。

而是“绝对服从”。

“哦,对了,陛下。”

卫青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寻常事。

“臣在平定羌乱时,曾缴获一批兵器。”

“其锻造制式,与我大汉武库所出,颇为不同。”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又一次飘向了李广利。

“反倒是与臣听闻的,南征军中,某些将领私设的工坊所产,有几分相似。”

平地惊雷!

私设工坊!

私造兵器!

这八个字,比“谋反”二字,更加诛心!

李广利浑身剧颤,嘴巴猛地张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扼住了脖子的鸡。

这才是卫青真正的反击。

不纠缠于脏水,而是直接抛出一个足以致命的实锤!

刘彻的目光,终于从卫青身上,移到了李广利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浓烈的杀机一闪而过。

贪婪,无能,他都能忍。

但私造兵器,触及了帝王最后的底线。

然而,此刻若深究,这场庆功宴,将彻底沦为一场闹剧。

他刘彻,将成为满朝文武的笑柄。

“哈哈哈!”

刘彻忽然爆发出大笑,笑声在殿梁上回荡,却让每一个人都感到遍体生寒。

“些许兵器制式不同,或许是工匠手艺差异罢了。”

“卫大将军,多虑了。”

他高高举起酒杯,声音陡然昂扬。

“来!诸位爱卿,与朕共饮此杯!为我大汉贺!为南越平定贺!”

一场风波,看似被强行揭过。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中场休息。

帝王被折断的剑,换成了更锋利的刀。

酒过三巡。

“当”的一声轻响,刘彻放下酒盏,殿内再次鸦雀无声。

他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国之大者,在祀与戎。”

“祭祀天地先祖,乃国本所在。”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阶下众臣,像刀片一样,在那些因军功封侯的新贵脸上,一一刮过。

“宗正。”

宗正官心中一凛,立刻出列,双手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捧着一卷早已准备好的奏疏。

“回陛下,今年秋祭,诸侯所献酎金,经查……”

他顿了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如砂纸。

“多有成色不足、分量不符者,共计……一百零六人!”

满堂死寂。

坐在公主席位上的卫长公主刘纁,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道血痕。

她知道,真正的屠刀,要落下了。

一旁席位的太子刘据,脸色发白,他看着父皇,又看看沉默如铁的舅舅,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身旁的史良娣,反手握住了他:“殿下……进儿醒了。妾先去瞧瞧。”

“一百零六人。”

刘彻重复着这个数字,像是在玩味一个有趣的猎物。

“好,好得很!”

他猛地一拍御案,声如炸雷。

“食汉禄,享尊荣,却在祭天敬祖这等大事上,欺瞒于朕,欺瞒于天!”

“传朕旨意!”

“凡酎金不合规者,悉数夺爵!”

“削为庶人!”

旨意如刀,瞬间斩落。

殿内哀嚎四起,跪倒一片。

这就是天子磨向所有功臣勋贵,最无情的一把屠刀——酎金案!

宗正官尖细的声音,还在继续宣读着名单。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家族的瞬间陨落。

卫青静静地站着,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直到,两个名字,清晰无比地传入他的耳中。

“……阴安侯卫不疑、卫登。”

他两个此前因父荫封侯的儿子。

卫子夫手中的玛瑙珠串,“啪”的一声,断了。

十几颗圆润的珠子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又绝望的响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上。

一门五侯的泼天荣耀,在这一刻,被生生斩断两翼。

大殿之内,无数道目光,怜悯、快意、惊骇,再次聚焦于卫青。

他依旧站得笔直。

面无表情。

只是无人看见,他垂在身侧,藏于宽大袖袍之下的手,指节已经一寸寸握紧,直到骨节泛白,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他的心中,却不是痛苦,而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是暴风雨来临前,大海死一般的平静。

刘彻的目光,越过无数跪伏的身影,精准地落在他身上。

那眼神,冰冷而残酷。

仿佛在无声地说:你不是懂分寸,不插手“家事”吗?朕,便来帮你管管你的“家事”。

卫青缓缓抬起眼,迎上那道君临天下的视线。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烧尽一切的焦土。

是夜,大将军府。

卫青独自站在庭院中,望着天边那轮残月,一动不动。

阳信长公主刘莘为他披上一件大氅,握住他冰冷得像铁一样的手。

“陛下他……”

“他是天子。”

卫青打断了她,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夫人,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

“错的是我。”

他缓缓抬起手,抚上腰间悬挂的那枚大司马帅印。

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嘴边溢出一丝浓重的自嘲。

就在此时,一份八百里加急的绝密军报,绕过了所有耳目,被送到了他的案头。

军报上只有寥寥数语。

“匈奴伊稚斜单于病故,其子乌维继位,性残暴,好战事,已聚兵于漠北。”

卫青将竹简缓缓合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抬起头,看向长安城的方向,目光穿透了重重黑夜,仿佛直视着宣室殿的御座。

“传令下去。”

他的声音,再无一丝犹豫,只剩下钢铁般的决绝。

“召集所有旧部,三日之内,我要看到漠北最详尽的舆图,和所有部落的位置。”

刘莘一惊:“仲卿,你要……”

“陛下需要一场大胜,来稳固他的皇权,来填补他空虚的国库,来震慑所有心怀叵测的人。”

卫青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如同出鞘的利刃。

“而我,也需要一场大胜。”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仿佛能震动整个长安。

“来告诉他……”

“这大汉的剑,究竟要由谁来执掌,才能真正护佑这万里河山!”

章节报错(免登录)
最新小说: 令懿皇贵妃:当后宫不再犯懿症 美漫:虐杀死侍拯救托尼 你回来呐【快穿】 一品寒士 剑道余烬 诛仙大竹峰 明末新帝:崇祯的时空革命 长生修魔:从折纸人开始 重归仙路帝女携父行 大明修道六十年,朕白日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