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四兄弟省城聚首(6000字)
晨雾如纱,笼罩着钱塘江面。
周大舵的货船破开灰蒙蒙的水汽。
船头甲板上,林晓裹紧身上的旧棉袄,踮着脚张望渐渐清淅的省城轮廓,嘴里不住地哈着白气:“乖乖,这省城码头,比咱们飞云江气派多了,瞧瞧那吊车,跟铁臂罗汉似的!”
陈明勇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脸,瓮声瓮气地接话:“气派顶啥用?卸货利索才是真本事,周师傅,咱这船吃水这么深,靠岸稳当不?”
他扭头看向正稳稳掌舵的周大舵。
周大舵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从叼着的烟卷里含糊吐出一句,“陈老板的货,我老周几时出过岔子?瞧好就是。”
耗子没说话,蹲在船舷边,目光扫过码头上蚂蚁般移动的人群和堆成小山的货箱,又低头看了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
他默默计算着靠岸和卸货的时间,心里盘算着这趟拉来的光明牌工装、工具包和帆布制品,得赶紧入库,省建三公司的催货单早就发到瑞安厂里了。
他们三个这次也是借着送货的名头,想要去省城看看,同时也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虽然他们已经闯出了一些名头,但毕竟都只是在县城里面,现在看到陈光明去省城发展了,也想要跟过来看看,或许也能在省城闯出一些名头来。
而且陈光明这边想在省城发展也确实是缺人手,他们过来帮忙刚好,陈光明对此也支持的很。
“呜——!”
一声悠长的汽笛宣告着货船稳稳泊靠在省城货运码头。
跳板刚搭上驳岸,早已等侯在岸边的身影便快步迎了上来。
耗子眼睛一亮,第一个跳下船:“光明。”
岸上,穿着半旧但浆洗得干净利落的靛蓝工装,正是陈光明。
他身后跟着大姨父,还有几个面生的精壮后生,领头的是周小海等西岙村跟来省城闯荡的老乡之一。
“一路辛苦!”陈光明用力抱了抱耗子,又重重拍了拍林晓和陈明勇的肩膀。
“周叔,又麻烦您你了!”
他转向正指挥船工固定缆绳的周大舵。
周大舵咧嘴一笑,“陈老板客气,老规矩,货囫囵个送到!”他朝船舱努努嘴,“按你单子,一件不少。防水布盖得严实,角上压了石头,路上半点水星子没沾。”
陈光明点点头,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周小海立刻会意,拿出一个厚实的信封和两条大前门香烟递过去:“周师傅,天冷,给兄弟们喝茶暖暖身子,烟路上提提神!”
周大舵掂了掂信封,顺手塞进怀里,接过香烟利落地分发给围过来的船工们,船工们黝黑的脸上顿时绽开朴实的笑容,连声道谢。
“卸货!”陈光明不再寒喧,一声令下。
早已准备好的周小海和那几个后生,加之林晓、陈明勇、耗子带来的几个帮手,立刻组成人链。
沉重的货箱和成卷的帆布料,在众人的号子声中,沿着狭窄的跳板,从船舱稳稳传递到早已停在码头边的拖拉机上。
跳板在重压下发出吱呀的呻吟,陈光明的心依旧提在嗓子眼,紧盯着每一件货物的移动,直到最后一件帆布卷被牢牢固定在车斗里,才松了口气。
“走,回总站!”陈光明一挥手,跳上第一辆拖拉机的副驾,林晓、陈明勇和耗子也挤了上来。
拖拉机轰鸣着驶离喧嚣的码头,穿过省城略显陈旧的街巷,朝着城西方向开去。
林晓扒着车窗,好奇地打量着两旁掠过的灰墙楼房和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光明,咱那供销总站到底啥样了?上次听大姨父捎信回去,就说在城西老货运站边上盘了地,紧赶慢赶地收拾。”
陈光明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到了你们就知道了,地方是偏点,胜在够大,交通也便利,靠着老货运站的铁路支线和一条能走小货船的旧河道,王干事帮了大忙,手续跑得快。”
陈明勇盯着窗外越来越稀疏的房屋和开始出现的荒地,咂咂嘴:“是够偏的,跟咱三家村有得一比,不过地价便宜,这帐算得精!”
他想起自己为买村里老宅和结婚掏空的家底,对陈光明这大手笔又是佩服又是感慨。
耗子则更关心实际运作:“光明,省建三公司的单子催得紧,咱们刚运来这批工装和工具包,他们仓库能直接收吗?还是得先入咱们总站的库?”
“先入总站库。”陈光明的回答斩钉截铁,“跟周师傅的船运一样,以后所有进出省城的货,都得在总站中转、验看、分拨。”
“省建那边我约了明天上午,他们采购科的李科长亲自带车来总站提货验看”
。
他拍了拍腿上那个磨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面装着帐本复印件、产品图册和关键的合作协议,“水深才能养大鱼,这总站就是咱们在省城扎下的根,也是给所有跟着咱们干的兄弟、老乡们,在省城安的一个家。”
说话间,拖拉机拐进一条拓宽过的土路,一片用新砌的红砖围墙圈起来的巨大场院出现在眼前。
围墙正中,两扇厚重的铁门敞开着,门楣上挂着一块覆盖着喜庆红布的崭新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几个鎏金大字虽被遮住,但气势已然透出,光明供销总站。
“到了!”大姨父在驾驶室后窗探出头喊道。
拖拉机驶入大门,眼前的景象让林晓、陈明勇和耗子都很惊讶。
巨大的场院被夯得平整结实,虽然不少地方还露着新土的痕迹,但格局已然分明。
几排高大的砖瓦仓库沿着围墙内侧排开,屋顶覆盖着簇新的石棉瓦。
仓库前是宽的装卸区,此时正停着几辆挂着拖斗的拖拉机。
场院深处,几间粉刷一新的平房显然是办公和住宿区。
最惹眼的是一排新搭建的、长达数十米的开式大棚,下面用木板分隔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摊位雏形,不少工人正忙着最后的加固和铺设电线。
“我的老天爷————”林晓喃喃道,“这————这比咱们马屿镇的批发中心还大一圈啊?”
陈明勇跳落车,用力踩了踩脚下坚硬的地面,又环顾四周:“好家伙,这地方跑马都够用了,以后咱的货就搁这儿发往四面八方?”
耗子没说话,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仓库的结构、棚顶的高度、预留的信道宽度,以及那些正在安装的简陋但规整的货架,默默点头。
这规模和气魄,远超他的预期,他想起在瑞安县城经营店铺时的情景,跟这里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别愣着了,赶紧卸货入库!”陈光明的声音把兄弟仨从震撼中拉回现实,“工装和工具包进一号库东区,帆布料进二号库专门局域,做好防潮,周小海,带人清点数目,卫东呢?让他拿仓储帐本过来核对签收!”
“来了来了!”一个穿着同样靛蓝工装、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从一间办公室跑出来,手里抱着厚厚的帐本和单据,正是陈光明在霞浦总站发掘并带到省城培养的仓储组长张卫东。
周小海喝一声,带着那群西岙村来的后生和卸货的工人,熟门熟路地开始将拖拉机上的货往指定仓库搬运。
场面顿时热火朝天,号子声、指挥声、推车的吱呀声响成一片。
看着货物有条不紊地入库,陈光明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放松下来。
他转身对三位风尘仆仆的兄弟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走,别在这儿吃灰,先去我办公室喝口热茶暖暖,顺便给你们说说省城这摊子事。”
所谓的办公室,就是那排平房里最大的一间。
陈设极其简单,两张拼起来的老式写字台,几把木头椅子,角落支着张行军床,墙上挂着一幅手绘的省城简图,上面用红蓝铅笔密密麻麻标注着路线、市场和潜在客户信息。
唯一显眼的是窗台上几盆长得郁郁葱葱的蒜苗,这是大姨父的杰作。
大姨父提来一个大号铝壶,给每人倒了杯滚烫的粗茶。
陈光明示意大家坐下,自己也拉过一把椅子,开门见山。
“总站算是草创起来了,但这只是个空壳子,接下来才是硬仗。”他指着墙上的地图,“省城市场太大,光靠城南那个小批发部辐射不够,咱们现在这个总站,位置偏是最大劣势,但优势是地皮便宜,地方够大,水路陆路都还算方便。”
“王干事那边使了力,省建的单子算是敲开了门,但后续能不能接住、铺开,就看咱们自己的本事了。”
他看向林晓:“阿晓,你在仙降镇把个小衣服店经营得风生水起,省城这儿更需要。”
“总站前面那排大棚,就是未来的批发交易区,招商是头等大事,得找那些在咱们供销点销货快、口碑好、脑子活络的货郎,或者各村代工点里有销售意愿的能人,让他们来这里安营扎寨,把光明牌的货铺向全省甚至邻省,这事儿,你牵头,周小海他们几个本地通给你打下手,尽快把第一批摊位给我填满,把人气做起来!”
林晓眼睛一亮,拍着胸脯:“放心,这事儿交给我,不就是把咱在龙港、马屿那套搬过来,再放大几倍嘛,我保管让这大棚里热闹得跟赶大集似的。”
陈光明点点头,又转向陈明勇:“明勇,马屿镇批发中心那一摊,你协调得不错,有经验,省城这边,你负责内部运转和对外协调,仓库管理、货物进出调度、车队调配,虽然现在主要靠周师傅的船和临时雇的车,还有跟码头、货运站、街道打交道。”
“耗子心思细,帐目、合同、往来单据,他来把关。”他特意强调,“特别是明天省建来提货,你和耗子全程盯着,一丝差错不能出,这是咱们总站开张后第一单大生意,是脸面!”
陈明勇神色一肃:“明白,保证把货顺顺当当交到省建手上,耗子,帐目这块你多费心。”
耗子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沉稳地应道:“恩,交给我,入库单、
出库单、质检记录、省建的签收单,我会理得清清楚楚。”
“好!”陈光明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最后看向耗子,语气带着深意,“耗子,你在瑞安县城的店铺经营得稳当,证明你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省城的水更深,机会也更多,除了理好内务,总站稳定后,我打算在城南或者城西人流旺的地方,再盘下一两个位置好些的门脸,做咱们光明牌的旗舰展示店,不图赚多少钱,图个门面和信息窗口,这事,你提前琢磨琢磨,留心着点。”
耗子心头一热,郑重点头:“好,我会留心。”
他知道这是陈光明对他能力的认可。
兄弟四人围坐在简陋的办公室里,就着粗瓷碗里的热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总站的细节。
招商怎么定价分层吸引人?
仓库防潮防火措施要不要再加强?
从老家招来的这些后生伙食住宿怎么安排更合理?
怎么利用好王干事这条线和省建合作带来的口碑效应?
省城这边对个体经济的风声似乎更松,怎么抓住机会——————
讨论暂告一段落,陈光明站起身,推开窗户。
大棚下,周小海正比划着名跟几个工人交代摊位隔断的修改。
远处,大姨父在小食堂门口支起大锅,袅袅炊烟升起,饭菜的香气隐隐飘来。
“走!”陈光明一挥手,脸上带着久违的、属于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忙活一天都饿了吧?尝尝咱们总站大食堂的第一顿饭,大姨父掌勺,管饱,吃完饭,带你们好好逛逛。”
林晓第一个跳起来:“就等你这句了。”
陈明勇和耗子也笑着起身。
铝盆里堆尖的咸菜炒肉片冒着油光,搪瓷盆盛着炖得稀烂的箩卜骨头汤。
几张条凳围着一张吱呀作响的旧八仙桌,大姨父把最后一盆刚出锅、边缘焦黄的白面馒头端上来,招呼道:“都别傻站着了,赶紧趁热吃。”
林晓第一个窜到桌边,抄起个馒头掰开,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大筷子油汪汪的咸菜肉片塞进去,狠狠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赞叹:“香,大姨父,你这手艺,开个饭馆准火!”
陈明勇和耗子也围坐下来,端起粗瓷碗盛汤。
耗子吃饭也带着他特有的细致,先用勺子撇开汤面的浮油,才小口喝起来,眼睛却习惯性地扫视着四周。
这所谓的大食堂,其实就是紧挨着办公平房搭起的一个大草棚子,泥土地面,几张旧木桌,角落里垒着灶台和大锅,简陋却透着股热火朝天的实在劲儿。
陈光明最后一个坐下,拿起一个馒头,没急着吃,目光越过简陋的食堂棚顶,望向暮色四合中已初具规模的供销总站。
巨大的夯土场院被新砌的红砖围墙圈住,两扇厚重的铁门敞开着,门楣上复盖红布的崭新牌匾在晚风中微微晃动。
场院深处,那排新搭建的、长达数十米的开式交易大棚骨架已经立好,工人们正借着最后的天光,在木隔断上钉着加固的横梁。
“光明,想啥呢?再不吃,肉可都让阿晓抢光了!”陈明勇用骼膊肘碰了碰他,笑着提醒。
陈光明回过神,咬了口馒头,咽下去,才开口道:“想咱地方是有了,可空壳子填不满,风一吹就倒。”
“怕啥!”林晓拍着胸脯,信心满满,“有货,有人,有你这杆大旗,还怕招不来凤凰?”
“明天我就去码头、去那些小商品市场转悠,凭我林晓这三寸不烂之舌,保管把那些有眼光的货郎、有门路的能人,一个个都拽到咱这大棚底下来安家落户!”
“招商是头等大事,阿晓你牵头,我放心。”陈光明点点头,又看向陈明勇和耗子,“明勇,明天省建三公司采购科的李科长亲自带车来提工装和工具包,这是总站开张第一炮,能不能打响,就看你和耗子了。”
“货在库,单要对准,手续要清,一点差错不能有。特别是耗子,入库单、
质检记录、出库单、对方的签收单,环环相扣,一笔乱,后面全乱。”
陈明勇神色一肃,放下汤碗:“放心,货在库里,我亲自盯着点数装车,耗子,帐目这块你多费心,省建是大单位,规矩严。”
耗子沉稳应道:“恩,材料我都带着,今晚就把入库单和明天的出库凭证理清楚,省建的单子复印件也准备好了,核对无误才签收。”
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这就对了!”大姨父给每人碗里又添了勺热汤,“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夜渐渐深了,草棚食堂的喧嚣散去,只剩下灶膛里未熄的柴火偶尔啪作响。
办公平房那间最大的厂长办公室还亮着昏黄的灯光。
几张长条凳拼在一起,铺上厚实的稻草垫和旧棉被,就成了兄弟几个临时的床铺。
林晓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嘿,别说,这稻草垫子还挺软和,比睡船板强多了!”
陈明勇坐在行军床边的小马扎上,借着煤油灯的光,正仔细检查着明天要交给省建的那批工装的样品,深蓝色的涤棉布,针脚细密均匀,口袋、肩绊都缝得结实牢靠,他捏了捏厚实的垫肩,点了点头。
耗子则伏在拼起来的旧写字台上,面前摊开帐本和单据,钢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正在逐项核对今天入库的货物数量。
工装五百套,工具包三百个,帆布帐篷料二十卷。
周小海带人清点的原始记录、张卫东的仓储帐本、周大舵船上的出货单,三者必须完全一致。
陈光明没睡,他披着那件半旧的深蓝工装外套,靠窗站着。
窗户开着一条缝,清冷的空气涌进来。他望向窗外,巨大的场院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更加空旷。
“地方是真大,也真偏。”陈明勇放下工装,也走到窗边,顺着陈光明的目光看去,“荒是荒了点,可这地皮便宜,水路陆路都沾着边。”
“偏有偏的好处,”陈光明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这里就是咱们在省城扎下的根,是给所有跟着咱们干的兄弟、老乡在省城安的一个家,明天省建的单子,就是给咱这块牌子镀的第一层金。”
他顿了顿,转向林晓:“阿晓,招商的事,不能光靠嘴皮子,咱那大棚,摊位租金怎么定?头一年是不是得给点优惠?”
林晓一骨碌坐起来,眼睛在煤油灯下闪着光:“放心,我都琢磨好了,头三个月免租,三个月后按位置分三六九等收,好位置多收点,偏点的少收,图个人气先旺起来,名单我也有。”
“好!”陈光明点头,又看向耗子,“耗子,除了省建的帐,总站自己的家底也得尽快理清楚,从老家带过来的资金,买地、砌墙、盖仓库搭棚子的开销,今天付给周师傅的船钱和辛苦费,还有这几十号人的伙食费————每一笔都要有帐,省城不比镇上,花钱的地方多,水也深,咱们得心里有本明白帐,钱要花在刀刃上。”
耗子停下笔,抬起头,“帐本带着,今晚就能把总站建站以来的大项开支理出个明细,日常流水,我让张卫东学着记,那小伙子心细,识字多,是个好苗子,我带着他。”
陈光明点头,最后看向陈明勇:“车队现在主要靠周师傅的船和临时雇的车,不是长久之计,得琢磨着弄几辆自己的卡车,还有,跟码头货运站、街道那些脸要熟,礼要到,但骨头要硬,该争的利一分不能让,特别是明天省建走后,码头那边下一批原料的卸货船期,你去盯紧点,别眈误事。”
陈明勇用力点头,掰着手指头记:“仓库安全我明天一早就查一遍,车队————确实是个事。”
兄弟四人就在这简陋的厂长办公室里,你一言我一语,反复推敲、安排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