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路走通了!(6000字)
“茶水费他敢收,说明有缝可钻。”
“怕担责,说明这事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上头还有人盯着。”陈光明脸色平静的分析着。
“他爱面子,爱排场,还爱抽好烟,这就是缝儿。”
话音刚落,木板隔断外传来大姨父刻意提高的嗓门:“哎哟,王干事,您今儿怎么有空大驾光临?快请进快请进,光明,光明,王干事来了!”
陈光明立刻将手里那支牡丹烟塞回烟盒,连同整包烟一起迅速地揣进裤兜,脸上瞬间堆起笑容,掀开布帘迎了出去。
市场管理处的王干事背着手站在柜台前,正打量着墙上装裱好的那套靛蓝工装样品,旁边跟着个抱着登记薄的年轻办事员。
“王干事,欢迎欢迎,您可是我们小店的贵客,蓬毕生辉啊。”陈光明快步上前,双手握住王干事的手用力摇了摇,动作自然地将王干事引向那套样品,“您瞧瞧,这就是省建三公司签了合同的首批样货,用的是我们厂自己消化那批出口转内销的加厚尼龙料子,这标识绣工,是厂里的技术骨干琢磨出来的土办法,压脚底板磨砂,针脚又密又牢!”
王干事矜持地点点头,手指摸了摸工装肩部的双层加厚处和腋下的透气网眼,脸上露出一丝满意:“恩,看着是比帆布利索精神,小陈啊,你这铺子位置是偏了点,可东西硬,路子正,省报的李记者回去可把你夸了一顿,说是个体经济的苗子,给咱市场也争了光。”
“都是政策好,领导们支持,市场管理处关照!”陈光明笑得诚恳,眼角馀光瞥见大姨父已经手脚麻利地从柜台下摸出两瓶用红绳拴着的汽水,塞给王干事和那小办事员。
他话锋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就是这位置————好货也怕巷子深,王干事,不瞒您说,省建的单子一下来,后面跟着问价的不少,可人家一看咱这骑角旮旯,心里总有点打鼓,怕咱是小门小户,供货不稳当。”
“我这几天愁得呀,做梦都想在市场中心地段盘个大点的地方,当个正经的供销中转站,把货稳稳当当地铺到省城,甚至邻省去,那才叫不姑负领导们的期望,不姑负咱先进榜样这块牌子不是?”他巧妙地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可这好地段,难找啊————”
王干事拧开汽水瓶盖,呷了一口。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目光炯炯、说话滴水不漏的年轻人,心里门清。
陈光明这是借着诉苦在探口风,也是在不动声色地展示实力,省建的大单子都拿下了,还上了省报,他想扩张,合情合理。
这小子,是个人物。
“恩,想法是好的。”王干事慢悠悠地说,手指在柜台上轻轻敲着,“中心地段嘛,临街铺面紧俏得很,租金也咬手,不过————”他拖了个长音,似乎在权衡什么,“城西那边,靠近老货运站那块,倒是有些大地方,以前的老厂子,仓库什么的,就是————破败了点,手续也麻烦些。”
陈光明心头猛地一跳,城西老货运站附近!
这不正是周小海盯着的三棉纺仓库所在地吗?
王干事这话,看似无意,却象黑夜里的萤火虫,瞬间点亮了一个方向,他脸上适时地露出既惊讶又充满兴趣的表情:“哦?王干事您是说————”
“嗨,我也就随口一提。”王干事摆摆手,恢复了那种带点疏离的官方口吻,“那都是些老大难,区里物资回收公司管着的硬骨头,多少年了也没盘活。”
“手续复杂,牵涉部门多,没点魄力和路子,碰都别碰,行了,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你们经营情况,省建的单子好好做,别出岔子。”他放下喝了一半的汽水,带着办事员转身走了。
送走王干事,周小海从布帘后探出头,“哥,王干事这哪是随口一提?这分明是递话啊,他肯定知道点内情,或者————那张广发,没准跟他通过气?”
陈光明回到小隔间,“王干事这种人,无风不起浪。”
他眼神沉静,闪铄着分析的光芒,“他提到城西老货运站附近的仓库,又点明是物资回收公司管的硬骨头,还特意说了手续复杂,这是暗示,那里有戏,但水很深。”
“他最后那句没点魄力和路子别碰,听着是劝退,其实是提醒,得找对路子,拿出足够打动人的东西。”
“魄力我们有,路子————”周小海皱眉,“难道真得给张广发塞个大的?可雨溪嫂子电话里千叮万嘱,每一分都得用在刀刃上,买布、添车、盘铺子、发工钱,样样都等着钱救命呢,给他塞多了,咱自己周转就悬了。”
“塞钱是下策,也是险棋。”陈光明果断摇头,将手里的牡丹烟在桌角轻轻顿齐,“张广发爱收茶水费,说明他贪,但也说明他胆子还没大到敢明目张胆狮子大开口的地步,这种人,更在意的往往是面子、是稳妥、是能不担责任地把事办了。”
他自光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市场,“区里想把仓库这个包袱甩掉,又怕担责————王干事递话————张广发想捞好又不敢太放肆————”
他猛地一拍桌子,“有了。”
“我们不找他谈租仓库,我们找他谈合作,谈盘活国有资产,谈解决就业,小海,你立刻再去回收公司附近转,重点打听两件事,第一,张广发家里或者亲戚里,有没有待业在家的年轻人?第二,区里分管工业或者国资的,是哪位领导?作风如何?大姨父!”
“哎,在呢!”大姨父闻声立刻掀帘进来。
“您老路子广,想法子,看能不能搭上区物资局或者主管国资这块的线,哪怕是个能递上话的办事员也行,姿态放低,就说我们光明制衣厂,响应政策号召,想为区里分忧,盘活闲置资产,同时解决一批待业青年的工作问题!”
“我们不是去求他租仓库,我们是去帮他张经理解决难题、送上政绩的!”
三天后,下午三点。
区物资回收公司那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里。
经理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张广发正靠在掉了漆的藤椅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听收音机里的评书,手里把玩着一包刚拆开的大前门,桌上泡着杯浓茶,茶叶梗子浮浮沉沉。
——
他五十多岁年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件半旧但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扣得严严实实,自有一股老国营单位干部的矜持和不易接近。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
“进来。”张广发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门被推开,陈光明独自一人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既不谄媚也不倨傲的微笑,手里没拿烟,也没提东西,只夹着一个半旧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
“张经理,您好,我是三家村光明制衣厂的负责人,陈光明,冒昧打扰您了。”陈光明笑着说。
张广发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陈光明一番。
年轻人,衣着普通但整洁,眼神很亮,透着股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锐气。
他听说过光明制衣厂和陈光明这个名字,省报的报道虽然没细看,但只言片语还是飘进过耳朵。
不过,个体户就是个体户,在他眼里,分量还差得远。
他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等着对方的下文,那姿态分明写着,有事说事,没事滚蛋。
陈光明仿佛没看见对方的冷淡,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没有坐下,而是从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报纸,双手展开,轻轻放在张广发面前。
展开的版面,正是省商报那篇关于城南土产日杂市场个体经济的专题报道,陈光明和那套靛蓝工装样品的照片赫然在目,标题醒目。
“张经理,这是我们厂的一点情况,省报的同志给做了个小报道。”陈光明语气平和,带着一种汇报工作的诚恳,“主要是讲我们怎么在政策支持下,把一批积压的出口转内销尼龙布盘活,解决了原料问题,也做出了点适应市场的新产品,最近刚和省建三公司签了个两千套工装加工具包的合同。”
他手指点了点照片旁边的文本,“喏,这里也提到了我们厂是三家村的集体企业,解决了村里和周边不少劳动力就业。”
张广发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报纸上的照片和文本。
省报的报道,省建三的合同————
这小子,似乎比自己想象的有那么点料。
他脸上那层拒人千里的冰霜,不易察觉地融化了一丝,但语气依旧平淡:“哦,看到了,年轻人,干得不错,不过,你今天来找我,不会就是给我看报纸的吧?”
“当然不是。”陈光明收起报纸,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坦然地直视张广发,“张经理,我是来向您汇报工作,也是来寻求支持,更是想为区里解决一个实际困难的。”
“哦?解决困难?”张广发终于放下了茶杯,身体也坐直了些,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表情,“说来听听,我们回收公司,有什么困难是你一个制衣厂能解决的?”
“是关于城西,原第三棉纺厂那座闲置的老仓库。”陈光明语出惊人,声音清淅而稳定。
张广发的瞳孔瞬间收缩了一下,脸上的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打探到内核机密的警剔。
他盯着陈光明,没说话,手指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打,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凝滞。
陈光明仿佛没感受到那股压力,语气反而更加恳切:“张经理,不瞒您说,我们厂发展快,省城的业务铺开了,急需一个靠近交通枢钮的仓储和中转基地。
考察了很久,综合位置、面积、交通,整个省城西边,没有比老棉纺三厂那个仓库更合适的,仓库闲置,是资源的巨大浪费,区里每年还得为它的基本维护操心,这负担,不轻吧?”
张广发冷哼一声,带着点自嘲:“负担?那是国家的资产,再大的负担,该维护也得维护,轮得到你操心?”
话虽硬,但那股拒人千里的气势却弱了三分。
“张经理说的是,国家资产,重于泰山。”陈光明立刻接话,态度恭谨,“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让它物尽其用,创造价值,而不是成为负担。”
“我们光明制衣厂,是乡里重点扶持的集体企业,信用社有低息贷款支持,省里有订单,我们想做的,是响应国家盘活存量资产的号召,把这座仓库租下来,好好修缮利用,让它重新运转起来,为区里创造税收,为市场提供便利。”
他顿了顿,观察着张广发的脸色,见对方虽然还板着脸,但眼神闪铄,显然在认真听,便抛出了关键的第二点:“而且,仓库一旦启用,立刻就需要人手,看门的、打扫的、理货的、装卸的、管理的————初步估计,至少能提供十五到二十个稳定的工作岗位。”
“我们厂优先录用咱们本区的待业青年,特别是————象您这样为公家操劳半辈子的老同志家里的子弟,只要踏实肯干,我们一定给机会,签正式合同,工资待遇从优!”
陈光明特意在老同志家里的子弟几个字上,加了不易察觉的重音。
张广发敲击扶手的手指,倏地停住了。
他儿子张卫东,高中毕业在家晃荡快两年了,成了他一块心病。
托关系想塞进效益好的国营厂,人家嫌没指标;送去街道小厂,儿子又嫌脏嫌累嫌丢人。
为这事,家里没少拌嘴。
陈光明这话,瞬间捅到了他心窝子里最软、也是最焦虑的那块地方。
他端起茶杯,想喝口水掩饰一下内心的震动,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
他干咳了一声,掩饰性地放下杯子,再看向陈光明的眼神,已经复杂了许多,警剔中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
“说得————倒是在理。”他喉咙有些发干,语气软化得极其明显,“不过,那仓库年头久了,屋顶漏,窗户破,地面坑洼,水电也时灵时不灵,想拾掇起来,可不是小钱,还有,这租贷——牵涉到国资,程序非常严格,不是我一个人点头就行的,得上报区里国资科,甚至分管领导批条子,风险,很大啊。”
他的话,已经从不可能变成了有难度,并且主动点出了风险和程序。
陈光明心中大定,知道最硬的关口已经松动。
他立刻从公文包里又抽出几份文档,轻轻推到张广发面前:“张经理,困难我们知道,我们厂有决心,也有初步计划。”
“这是我们拟定的仓库初步改造方案和预算,以及我们厂近期的财务报表和信用社的低息贷款批复复印件钱,我们有准备,至于程序————”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您是行家,是前辈,这程序怎么走,报告怎么写,哪些地方需要重点说明盘活资产、解决就业、增加财税收入这些亮点,还得请您不吝指教,我们光明厂,是真心实意想把这件利国利厂的好事办成,也绝不会让真正为这事出力的同志白辛苦!”
他巧妙地避开了好处费这个敏感词,但不会白辛苦几个字,在当下语境里,张广发自然心领神会。
张广发拿起那份信用社贷款批复的复印件,看着上面清淅的五万元金额和鲜红的公章,眼皮跳了跳。
五万低息贷款。
这实力,比他预想的强太多了。
他又翻了翻那份虽然简单但条理清淅的改造预算,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租金一部分,改造投入是大头,剩下的————
他眼角馀光扫过陈光明诚恳而镇定的脸,这小子,懂规矩,会来事,说话做事滴水不漏,还有省报和省建单子背书————
风险和收益的天平,在他心里剧烈地倾斜着。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过了足有一分钟,张广发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对外面喊了一声:“小刘,泡两杯好茶来,用我抽屉里那个铁罐子的龙井。”
然后他转过身,脸上第一次对陈光明露出了一个算是笑容的表情,“小陈厂长,坐,坐下说,你这份————为公为民的心思,很难得啊,关于那个仓库和待业青年就业的问题,我们————可以再详细谈谈,好好捋一捋。”
“这旧仓库,搁在我们回收公司手里,就是个死疙瘩,年年贴钱维护,区里领导嘴上不说,心里也嫌它碍眼,你想租下来搞供销总站,想法很大胆,也有点路子。”
“岗位优先本区待业青年,这个提法,区里工会肯定支持,我家卫东那小子,高中毕业晃荡两年了,唉————”他叹了口气,语气终于带上了点温度,“不过小陈啊,国有资产的租贷,不比个体户租个门脸,流程繁琐,条条框框多,报告要一层层打上去,区属集体资产办公室、分管经济的副区长那边都要过一遍,还要评估、公示,没几个月工夫,门儿都没有。”
“流程再长,路也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陈光明点点头,“我们光明厂从三家村几台缝纴机起家,走到今天,哪一步不是披荆斩棘?需要什么材料,我们全力配合,评估?仓库现状摆在那里,是包袱还是资源,明眼人一看就清楚,至于时间————”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张经理,时间就是订单,就是饭碗,我们等得起,但省城市场的商机、厂里几百号工人盼着原料进来、产品出去的眼珠子,等不起啊,了。”
“您经验丰富,门路通达,肯定有办法让这流程跑得快些,只要我们双方诚意足,劲儿往一处使,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为了盘活这资产,解决就业,您就是最大的功臣,区里领导看到了实效,脸上也有光不是?
至于这过程中该打点的关节、该酬谢的辛苦,绝不会让您白担风险白费心。”
最后几句话,陈光明说得慢而清淅,每一个字都敲在张广发的心坎上。
张广发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终于,他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他挥了下手,“年纪大了,反倒不如你们年轻人有冲劲,你这份心气儿,难得,这样,我先让办公室小刘把仓库的产权资料、历年维护记录整理给你一份,你尽快弄个详细的租贷意向书和改造计划书,越细越好,特别是那个岗位解决的具体方案和预期效益,我————”
他顿了顿,“我找个由头,先把报告递到资产办王主任那里探探口风,王主任这人,务实,最看重实际效益和安置指标,至于后面更上面的领导————”
陈光明立刻接住话头:“张经理放心,意向书和计划书,我亲自盯着,三天,不,两天,一定把最厚实、最有说服力的方案送到您桌上。”
“区里领导那边,需要什么辅助材料,或者有什么需要我们光明厂配合展示的,我们随时待命,全力配合!”
他适时地从随身的厚实尼龙工具包里,又摸出两包未开封的牡丹烟,轻轻推到张广发桌角,“张经理您多费心,这跑腿磨嘴皮子的辛苦,我们心里都记着。”
张广发看了一眼那两包烟,没推辞,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有些发黄的名片:“这是我们资产办王主任办公室电话,你材料弄扎实了,先给我过目,我再斟酌怎么递。”
陈光明连忙接过,嘴里不断感谢,他知道这条路算是被他走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