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天上掉馅饼(6000字,求订阅)
与此同时。
省城轴承厂家属区深处。
一栋外墙同样斑驳的筒子楼里。
大姨父正局促地坐在一张嘎吱作响的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浮着几片廉价茶叶梗的白开水。
他对面,坐着那位如今在省城轴承厂工会挂个闲职的老姜,姜卫国。
姜卫国五十多岁,头发稀疏花白,穿着一身洗得发灰的工装,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
他吧嗒吧嗒抽着没有过滤嘴的自卷烟,烟雾缭绕中眯着眼打量大姨父,眼神浑浊,带着点老油条的市侩。
“老张啊。”姜卫国吐出一口浓烟,声音沙哑,“不是我不念旧情,你说你外甥那个啥————光明皮鞋厂,要买轴承?给缝纴机配套?”
他嗤笑一声,烟灰随意地弹落在水泥地上,“省纺机厂的缝纴机,那里面用的轴承,都是特供的,型号规格卡得死死的,别说你们一个小皮鞋厂,就是我们这省城轴承厂,也得按人家纺机厂下的单子生产,计划内懂不懂?每一颗螺丝钉都算在计划里!”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用力点了点桌面,强调着计划的不可逾越。
大姨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陪着笑:“老姜大哥,您说的在理。这不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嘛,我们厂确实急用,您路子广,省城轴承厂这么大,总有点边角料?或者试产出来不那么合规格,但还能用的处理品?”
他把陈光明路上教的“协作物资”、“计划外”换成了更朴实的“边角料”、“处理品”,希望能拉近距离。
姜卫国又吸了口烟,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转了几转,他放下烟卷,端起自己那个磕得坑坑洼洼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浓茶。
“处理品?”
他咂摸了一下嘴,声音压低,“老张,这年头,啥叫处理品?标准还不是人定的?关键就看————”
他做了个捻钞票的手势,眼神瞟向大姨父放在脚边的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提包。
大姨父的心沉了一下,但脸上笑容不变,立刻弯腰拉开提包拉链。
里面除了两条牡丹烟,还有两瓶用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茅台酒。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条烟,轻轻放在桌上:“老姜大哥,一点心意,您别嫌弃,乡下地方,就这点拿得出手的——”
姜卫国眼皮都没抬,只是用手指扒拉了一下那条烟,鼻子里又哼了一声,没说话,显然嫌不够。
大姨父的笑容有点僵。
他咬咬牙,又拿出了一瓶茅台酒,撕开一点报纸,露出那熟悉的白瓷瓶和红飘带。
“还有这个————给老大哥您润润嗓子。”
看到茅台,姜卫国的眼神终于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油滑的浑浊。“老张啊,不是大哥不帮你,这年头,办事儿难啊,光跑腿传话,就得打点多少张嘴巴?”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门外。
大姨父明白这是要加码,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脸上却只能挤出更苦的笑:“老哥您说的是,您看————多少合适?您给个数,我们厂子小,但该花的绝不吝啬。”
姜卫国伸出三根手指在大姨父面前晃了晃,慢悠悠地说:“跑腿费,三百,先付,能不能成,我保证不了,但保证把你的意思递到管仓库的老刘那儿,老刘点头了,货能不能出,还得看库管员小马,小马那儿,至少再准备————这个数。”他又伸出两根手指。
五百块!
大姨父眯起眼。
这简直是打劫。
他脸上做出心疼状,从贴身的旧棉袄内袋里掏出用塑料布包好的一叠钱,大多是十元大团结。
他数出三十张,推到姜卫国面前:“老哥,这是三百,您先拿着辛苦费,剩下的,咱们见了再说,行不?您给个准信,什么时候能见着管仓库的刘同志?”
姜卫国一把将钱扫进自己工装口袋,动作麻利得很,脸上也终于有了点笑模样:“行,老张你是个明白人,就冲你这份爽快,我现在就带你去找老刘,不过话说前头,老刘那人,脾气怪,你可别乱说话,看我眼色行事!”
大姨父连连点头,这第一步,算是用钱砸开了一条缝,可后面是坑是路,还远未可知。
他拎起剩下的烟酒,跟着姜卫国走出了这间弥漫着烟臭和算计的小屋。
省纺机厂后勤科材料组那间昏暗的小办公室里,气氛却比大姨父那边多了几分微妙的松动。
下午三点,陈光明准时再次敲开了那扇门。
韩栋已经在里面了,见他进来,没多寒喧,直接递过来一张巴掌大小、印着省城百货大楼鞋帽部抬头的便签纸,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个名字,孙梅。
后面是一串家庭住址,字迹潦草。
“孙科长家的地址。”韩栋言声音压得很低,“他女儿孙梅,下班时间过去,去了别说别的,就说是百货大楼鞋帽部小张介绍来修鞋的师傅,记住,只修鞋,别的一概别提,孙科长爱人在家,脾气不太好,东西带好了吗?”
陈光明接过纸条,如获至宝!
他用力点头,拍了拍一直拎在手里的旅行包:“都准备好了,最好的料子,最好的手艺!”
包里是他从供销总站出发时特意带上的几双厂里最新款、质量最好的皮鞋,都是精心挑选的时髦款式,尺码也特意准备了很多常有的款式,就是为了拉关系。
韩栋嗯了一声,挥挥手:“去吧。记住我的话。”
傍晚时分,省城中心局域一片由红砖墙围起的干部家属院。
这里比轴承厂的筒子楼气派许多,是几排整齐的苏式三层小楼,楼间距宽,楼前还有小小的花圃。
陈光明按着纸条上的地址,找到其中一栋的二楼。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领,敲响了那扇漆成墨绿色的、装着铁纱网的房门。
门内传来一个女声:“谁呀?”
“您好,请问是孙梅同志家吗?我是百货大楼鞋帽部的小张介绍来修鞋的。”陈光明开口道。
门开了一条缝。
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穿着碎花薄棉袄的年轻姑娘探出头来,正是孙梅。
她脸上带着点疑惑:“修鞋的?我没叫修鞋的呀?”
“是小张同志让我来的。”陈光明笑容可鞠,立刻补充,“她说您前阵子买了双鞋,穿着不太舒服,让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他边说,边很自然地稍稍侧身,让孙梅能看到他手里拎着的一个看起来很专业的黑色工具包。
孙梅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自己确实跟柜台的小张抱怨过那双开胶的上海皮鞋。
她没想到小张这么热心,居然还专门找了修鞋师傅上门?
她尤豫了一下,还是把门开大了些:“哦,这样啊,那你进来吧。”
语气缓和了不少。
陈光明闪身进屋,迅速扫了一眼。
典型的干部家庭陈设,客厅不大,但沙发、茶几、五斗橱、收音机一应俱全,收拾得还算整洁。
沙发上坐着一位戴着老花镜、正在看报纸的中年妇女,气质严肃,应该就是韩栋提醒过的脾气不太好的孙科长爱人。
“妈,这是百货大楼那边叫来修鞋的师傅。”孙梅解释道。
孙科长爱人抬眼瞥了陈光明一下,眉头微皱,似乎对陌生人上门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继续低头看报。
“鞋呢?孙同志,我看看问题在哪。”陈光明立刻进入角色,放下工具包,动作麻利。
孙梅从卧室拿出一双棕色半高跟女式皮鞋,鞋帮靠近鞋底的地方,果然有轻微的开胶迹象,不算严重,但影响穿着心情。
陈光明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打开工具包,拿出胶水和小锉刀,动作娴熟地处理起来。
他一边操作,一边象是闲聊般对孙梅说:“孙同志,这鞋做工其实还行,就是这胶用得不讲究,我们温州那边做鞋,这种关键部位的粘合,用的是进口橡胶粘合剂,粘得牢,还不伤皮子。”
“温州?”孙梅好奇地问,“师傅你是温州来的?”
“是啊。”陈光明笑着抬头,“我们温州那边做皮鞋的多,讲究个真材实料,穿着舒服耐用,喏,您看我这包里,”他很自然地拉开工具包另一层拉链,露出里面两双崭新的、款式新颖的皮鞋,“这都是我们厂自己做的,用的都是好牛皮,您摸摸这皮子,多软和!”
孙梅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
那两双鞋,一双是简洁大方的黑色平跟船鞋,另一双是带点小方跟的米色尖头鞋,款式新颖,皮质看着确实比她那双上海货还要细腻柔软。
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呀,这皮子真好,也是你们温州做的?”
“对,光明皮鞋厂,听说过吗?”陈光明一边继续“认真”地修补着那只开胶的鞋,一边很随意地介绍,“我们厂在瑞安,现在产品都卖到wz市区了,反响不错。
“孙同志,您要是喜欢,这两双鞋您都试试?合适的话,就当是我替我们厂给您赔不是了,让您穿了双不舒坦的鞋。”
他说得极其自然诚恳,仿佛真的只是出于歉意。
“这————这怎么好意思!”孙梅嘴上推辞,但眼神已经黏在那两双鞋上了,尤其是那双米色的尖头小方跟,太时髦了。
“没事没事,我们做鞋的,就是图个顾客满意!”陈光明热情地把两双鞋都拿出来,放在她脚边,“您试试,尺码不合适我这儿还有别的号!”
孙梅终究抵不住诱惑,在陈光明的热情怂恿下,试穿了那双米色尖头鞋。
鞋子包裹性极好,柔软舒适,大小也刚刚合适!
她穿着在客厅走了几步,越看越喜欢。
“怎么样?孙同志,还合脚吗?”陈光明适时地问。
“恩,舒服,比我那双上海买的舒服多了!”孙梅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孙科长爱人放下报纸,也看了过来。
看到女儿穿着新鞋高兴的样子,又看了看地上那双被陈光明修补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的旧鞋,她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松动。
“小师傅手艺不错。”她难得地夸了一句。
陈光明立刻抓住机会,对着孙科长爱人诚恳地说:“阿姨您过奖了,我们光明厂做鞋,就是讲究个实在,让顾客穿得舒服、放心,孙同志要是觉得这鞋还行,这两双您就都留下穿,千万别客气。”
“那不行,钱还是要给的。”孙科长爱人虽然这么说,但语气并不坚决。
“真不用,阿姨您看这样行不行,”陈光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为难,“这两双鞋呢,就当是我们厂的一点心意。其实我来省城,还有个事想请孙科长帮个小忙——”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微妙地凝固了一下。
孙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孙科长爱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眼神变得警剔。
陈光明象是没看到,继续用带着点无奈和恳求的语气说道:“我们是个乡办小厂,想买几台省纺机厂的友谊牌缝纴机扩大生产,可这计划指标实在难搞。”
“听说孙科长在厂里管后勤,德高望重,就想——就想请孙科长指点指点迷津,看看我们这种小厂子,有没有可能走个协作的路子,哪怕买几台计划外的残次品也行?实在是为了厂里几十号工人有口饭吃————”
孙科长爱人盯着他看了几秒,又看了看女儿脚上那双显然很喜欢的鞋,脸色变幻不定。
她没直接回答陈光明,而是站起身,对孙梅说:“你爸快下班了,我去厨房看看。”
说完就转身进了厨房,留下陈光明和有些不知所措的孙梅在客厅。
陈光明的心悬了起来。
他知道,关键要看这位孙科长的态度了。
他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默默收拾着工具包,不再多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声,客厅里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门外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
门开了,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身材不高但很敦实、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正是省纺机厂后勤科副科长孙正业。
他脸上带着工作后的疲惫,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目光扫过客厅里的陌生青年和女儿脚上的新鞋,最后看向从厨房迎出来的爱人。
“老孙,回来了。”孙科长爱人接过他的公文包,低声快速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孙正业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目光如电般射向陈光明,那眼神带着审视、不悦,客厅里的空气仿佛降到了冰点。
陈光明立刻站起身,微微躬身,态度躬敬却不卑微:“孙科长您好,我是温州瑞安光明皮鞋厂的陈光明,冒昧打扰,实在抱歉。”
孙正业没说话,径直走到沙发主位坐下,端起爱人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口,才冷冷开口:“皮鞋厂的?跑到我家来,想干什么?”
陈光明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他从厂里的实际困难说起,订单激增产能不足,工人嗷嗷待哺,急需设备。
说到计划内指标缈茫,才不得不想办法走计划外协作的路子。
再说到听闻孙科长正直公道,才斗胆上门求助。
最后,他重点强调了自己带来的诚意,那两双鞋只是对孙梅的一点小补偿,绝无贿赂之意,只是想请孙科长看在支持乡镇企业发展的份上,给指条明路。
他语气恳切,逻辑清淅,既点明了困难,又抬高了对方,更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开后门这样的敏感词,只强调协作和支持,其中还提到了一下自己那边的关系。
孙正业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
直到陈光明说完,他才抬起眼皮,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到陈光明脸上,看了足有半分钟。
客厅里一片寂静,孙梅紧张地看着父亲,孙科长爱人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友谊牌缝纴机。”孙正业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是省重点计划产品,每一台,都有去处。”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不过————厂里最近确实有一批设备,是去年年底生产过程中,因为电机批量问题被质检打下来的。厂里原本打算拆解回炉————”
陈光明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
拆解回炉?
那不是废铁吗?!
他强压着激动,屏住呼吸,听孙正业继续说下去。
“不过,后来技术科重新检测,发现电机问题不大,主要是接线端子工艺有点遐疵,返修一下完全能用,只是这返修需要额外工时和成本,厂里考虑到计划任务紧,就没安排返修,一直堆在废料库里。”
孙正业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目光看向窗外,象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这批东西,按报废物资处理,倒是可以走内部流程,但价格不能按废铁算,毕竟主体结构、机壳、传动都是好的,而且,需要你们自己负责返修和后续的质检合格证明,你能接受吗?”
“能,太能了孙科长!”陈光明几乎要跳起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谢谢孙科长指点,返修我们自己想办法,价格您说,我们绝无二话!”
废料库里的报废品?
遐疵电机返修?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虽然返修需要投入,但比起新机器的天价和搞批文的遥遥无期,这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孙正业放下茶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具体数量、
价格和手续,你明天上午九点,直接去厂里找韩栋同志,他会带你去看货,按程序办。”
他站起身,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陈光明立刻识趣地告辞,千恩万谢地退出了孙家。
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他靠在冰凉的楼道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后背的衬衫,竟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这一步,终于成了!
夜色渐深,当陈光明拖着疲惫却兴奋的身体回到第三机械厂劳动服务公司招待所那间简陋的房间时,大姨父大姨父还没回来。
房间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
陈光明坐在硬板床上,就着冷水啃着干硬的馒头,心里盘算着明天的行动,看货,谈价,办手续————
还有,返修电机的门路在哪里?
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几个可能的名字和地方。
直到快晚上十点,房间门才被推开。
大姨父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
“大姨父?怎么样?”陈光明立刻放下手里的馒头,关切地问。
大姨父一屁股坐在对面的床上,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那个老姜————
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他声音沙哑,“钱收了,烟酒也拿了,人是带我去见了管仓库的老刘,那老刘更是个老油子,开口就要好处费,说能给我弄二十套轴承,结果呢?带我去废料堆里翻,找出来一堆锈得不成样子、型号都不对的破烂!还说这就是处理品,我差点跟他吵起来!”
陈光明的心沉了一下,但看着大姨父沮丧的样子,反而冷静下来。
他倒了杯水递过去:“大姨父,别气,这种事儿,本来就不一定成,我在省纺机厂这边有眉目了!”
“什么?”大姨父猛地抬起头,“成了?”
“不能说完全成,但路子通了!”陈光明压低声音,把下午在孙科长家和后来与孙科长谈话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重点提到了那批堆在废料库里的报废缝纴机,以及需要自己返修电机的问题。
大姨父听完,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激动地一拍大腿:“好小子,真有你的,我就知道你能行,返修电机怕啥?总比买不到强,咱们自己找人修,明天就去提货。”
“恩!”陈光明也用力点头。
省城的第一场硬仗,似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只要能够拿下这批货,厂里压力就能明显减缓。
最重要还是攀上了省城这边的关系,对以后的厂里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关系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