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坐火车去省城(6000字求订阅)
又送完一圈货,大解放往回开。
馀平坐在副驾驶座上,反复翻动那本订单簿。
大解放买的太值了,不知道给他们带来多少订单。
陈光明闭目靠在椅背上。
订单雪片般涌来本是天大的喜事。
供销总站开业时,张婷指挥装卸队将首批代工点半成品入库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胡青山的船队正昼夜不停穿梭于瑞安与温州港。
连菜头哥在虹桥镇的家电生意都因大解放的运力主动找上门签了运输合同。
可此刻,仓库里飞速消耗的布料库存。
货提升了,厂里如果生产不出来,那也是白搭。
他回到供销总站的时候,就接到了林雨溪的电话。
林雨溪正是因为厂里产能不够来找陈光明商量的。
陈光明放下林雨溪的电话,深吸口气。
产能果然更不上了。
他想了想,又打电话给大姨父。
“光明,是不是车间又告急了?馀强那边报过来,说这个月深青劳保服的订单量又涨了三成————”大姨父道。
“恩,机器不够。”陈光明点点头,“新招的女工可以练,布料能调,订单能接,唯独缝纴机,卡死了产量,靠零敲碎打收二手货、等县里特批的那点份额,杯水车薪。”
“大姨父,还记得你上次提过的北方路子吗?林会计给的那几个联系人。”
大姨父心头一跳,立刻想起上次在平阳设备厂门口拿到的那张写着几个北方国营大厂内部联系人的纸条。
“记得,省城轴承厂的老姜,省城纺织机械厂的刘工,还有省城一家轻工设备库存科的孙科长,都是林会计通过电话秘密递的线,可靠!”
“就是他们!”陈光明脸色凝重的点头,“你跟我跑一趟,这次,不是小打小闹搞几台二手机,要干就干大的,新友谊牌缝纴机,配套的锁眼机、钉扣机,有多少,扫多少,协作价、计划外指标,是根救命稻草,咱们必须抓住!”
大姨父沉吟了一下,应了一声好。
决心一下。
陈光明开始做准备。
资金是头等大事。
陈光明翻出林雨溪连夜整理的帐本。
批发中心现金流优先保障代工点货款和原料款,万全店的利润刚投入塑编社扩产,皮鞋厂的回款倒是快————
他当机立断,让王会计从皮鞋厂账户紧急抽调四万块现金,又让林雨溪协调批发中心三天的营业流水集中汇拢。
“光明,这钱————”林雨溪看着帐面上骤然缩水的数字,有些迟疑。
现在正是各处用钱、分红兑现的关口。
“机器是命根子,钱砸下去,翻倍赚回来!”陈光明早就已经想好了,“告诉各代工点和供销点掌柜,工资分红,我陈光明一分不少,现在先缓缓,新机器到位,产量翻番,我给他们包双份红包!”
林雨溪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重重点头:“好,家里周转我来顶住。”
另一头,大姨父忙着打点敲门砖。
他亲自跑了一趟瑞安县城,咬牙买下四条市面上最紧俏的牡丹烟,又托胡青山从水运的私密渠道弄来两瓶货真价实的茅台,这分量,比上次去见市设备厂李林时更重。
馀强则被派去乡里和县工商局,以瑞安光明制衣厂采购生产设备支持农村商品生产的名义,开出一沓盖着红章的介绍信和资质证明。
陈光明特意叮嘱,“把中央一号文档关于搞活农村经济的部分,复印几份带上。
”
三天后。
陈光明和大姨父到了市里的火车站。
陈光明裹紧了卡其色的旧军大衣,寒气似乎能穿透厚实的棉絮,他提起那个装着牡丹烟和茅台的、用旧棉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旅行袋,沉甸甸的。
大姨父紧随其后,背着一个更大的帆布包,里面塞满了母亲烙的梅干菜肉饼、几个搪瓷缸子、洗漱用具以及那厚厚一叠盖着鲜红公章的介绍信和文档复印稿。
“这边走,去火车站!”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衣服、骼膊上套着红袖箍的男人大声喊着,指着一条通往更高处堤岸的土路。
人流开始蠕动,象一股浑浊的泥流,裹挟着陈光明和大姨父向前涌去。
站前广场上人流如织,比码头更甚。
背着铺盖卷、扛着蛇皮袋的民工席地而坐;推着自制小木车卖力喝着热包子、茶叶蛋的小贩灵巧地穿梭。
穿着深色中山装、夹着公文包的干部步履匆匆。
几个穿着花衬衫、喇叭裤,头发留得略长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抽烟,眼神飘忽,显得格格不入。
人潮推着陈光明和大姨父往前涌。
“光明,跟紧!”大姨父哑着嗓子喊,把那个装着贵重礼品的旅行袋死死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攥紧了帆布背包的带子。
陈光明的军大衣早已开,额头渗着汗,后背湿透,他同样紧紧护着自己的旅行袋,里面装着事关工厂的介绍信和文档。
“去省城的票,哪里买?”大姨父抹了把汗,扯着嗓子问旁边一个戴红袖箍、拿着铁皮喇叭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
那人下巴朝车站主楼右侧一努,声音淹没在喧器里,只依稀辨出几个字:“————那边————长队————尽头!”
顺着指引望去,售票厅门口的情景让陈光明心头一沉。
人群早已排成了数条蜿蜒扭曲、几乎看不到头的长龙,一直延伸到站前广场边缘,甚至爬上了旁边的台阶。
“排吧,没别的法子。”大姨父叹了口气,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选定了一条看起来相对短些的队伍末端,拉着陈光明挤了过去。
一扎进去,立刻被前后的人墙牢牢夹住,动弹不得。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
前面一个穿着灰布棉袄、背着巨大帆布包的男人,不停地向前张望,几次试图往前挤,都被后面的人骂骂咧咧地顶了回来。
旁边队伍里,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女脸色苍白,孩子在她怀里哭得声嘶力竭。
足足排了两个多小时,腿脚早已麻木,陈光明感觉脚底的汗已经把解放鞋浸湿了。
终于,能看到售票厅那扇敞开的大门了。
里面的景象比外面更甚,只开了一小半的售票窗口前人头攒动,每个窗口前都挤着一大团人,售票员沙哑的吆喝和旅客急切的询问通过窗户上的小洞传出来。
“两个人,去省城,最快的一班!”终于轮到他们,大姨父半个身子扑在小小的售票口。
窗口里,一个表情麻木的中年女售票员头也不抬,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敲了几下:“下午两点零五,k78次,站票,两张!”
“站票?”大姨父愣了一下,“同志,有座吗?我们————”
“没有,座票三天前就没了,就这站票,要不要?后面等着呢!”售票员不耐烦地提高了音量,后面立刻传来催促声。
“要,要,两张站票!”陈光明先大姨父一步应下,赶紧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用塑料袋仔细包着的钱,点了两张十块、一张五块和一些毛票,从窗口塞了进去。
两张薄薄的车票和找零的几毛钱被扔了出来。
陈光明接过,仔细看了看。
握着这两张站票,陈光明和大姨父对视一眼。
只要能上车,站也要站到省城!
离开售票厅,距离发车还有近四个小时。
两人找了个稍微远离人群的墙根,把沉重的行李放下。
大姨父小心翼翼地将装烟酒的旅行袋夹在两腿之间,陈光明也把装着文档和烙饼的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
他们拿出搪瓷缸子,找到广场角落一个用大汽油桶改装的简陋开水供应点,花一分钱接了两缸子热水,就着陈母烙的梅干菜肉饼,草草填饱肚子。
烙饼已经凉透变硬,但咸香的梅干菜和油润的肉馅,在冰冷的空气中依然显得格外扎实、慰借人心。
下午一点刚过,进站口的铁栅栏前就开始骚动。
各色人群提着大包小裹,向入口处涌去。
广播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通知:“旅客同志们请注意,由温州开往省城的k78次列车开始检票进站了,请乘坐k78次列车的旅客带好行李物品,准备检票进站————”
检票口瞬间成了争夺的战场。
提着巨大包裹的民工、拖家带口的旅客、夹着公文包的干部,都使出浑身解数往前挤。
检票员挥舞着手臂,大声维持秩序。
陈光明和大姨父经验丰富,没有硬冲,而是看准一个空隙,紧跟着前面几个扛着大麻袋的壮实汉子,凭借着他们的开道,几乎是脚不沾地被推进了站台。
一股浓烈的煤烟味和铁锈味扑面而来。
长长的站台上,墨绿色的k78次列车静静地卧在轨道上。
车身上满是斑驳的污迹,车窗大多打开着,不断有人从窗口探出身子张望,或是艰难地从窗口向里传递着巨大的行李。
站台上人潮汹涌,挑担的、扛包的、抱孩子的,挤在一起。
“快,找车厢!”大姨父拉着陈光明,逆着人流往硬座车厢方向跑。
站票,就意味着必须抢在开车前挤上车门,否则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他们的车票是11车,但站台上人头攒动,视线受阻,只能凭感觉往前跑。
列车员站在车门踏板上,用尽全力阻挡着试图涌上车的人流,嘶喊着:“别挤了,里面满了,满了,上不去了!”
“同志,我们有票,让我们上去!”大姨父挥舞着车票,但列车员根本无暇理会,只顾着阻拦眼前的人群。
陈光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如果上不了这趟车,眈误了时间,厂里那边————
他目光扫过,看到12号车厢门口似乎稍微松动一点,立刻拉着大姨父:“这边!”
两人连推带挤,终于在列车员疲惫地让开一条缝隙的瞬间,几乎是被人流硬生生地塞进了车厢门。
一股难以形容的、更加浓烈复杂的气味混合着热浪,瞬间将他们吞没。
汗味、脚臭味、劣质烟草味、食物味、煤烟味————
车厢里如同一个巨大的、移动的桑拿房,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硬座车厢里早已超载。
狭窄的过道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三人座的硬座椅上,往往挤着四个人,甚至还有孩子坐在大人腿上。
座位底下也塞满了巨大的行李包裹,甚至能看到有人蜷缩在里面睡觉。
行李架上更是堆得如同小山,编织袋、麻袋、扁担、行李箱摇摇欲坠,还有装着活鸡活鸭的竹笼子,散发出阵阵异味。
陈光明和大姨父被卡在车厢连接处附近,动弹不得。
脚下是油腻腻的地板,旁边就是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厕所门。
连接处空间相对大一点,但也站了七八个人,抽烟的、打盹的、扶着行李发呆的。
车轮碾过铁轨接缝的哐当、哐当声,混杂着车厢内嘈杂的人声,形成巨大的噪音。
“呼————”大姨父抹了把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将装烟酒的旅行袋竖着放在自己两脚之间,用腿夹住,又拉了拉陈光明的骼膊,示意他也把帆布包放在身前护好。
“总算上来了,找个地方靠靠。”
陈光明的军大衣早已脱下,搭在手臂上,里面的蓝色工装也汗湿了一片。
他学着大姨父的样子,把帆布包放在脚下,整个人贴着冰冷的车厢壁,试图获得一点支撑。
“呜——!”
长长的汽笛声响起,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晃动,绿皮长龙缓缓激活了。
站台上送行的人群、站牌、城市边缘低矮的房屋,开始向后移动。
车厢里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和告别声,但很快又被沉闷的噪音淹没。
火车驶出温州站,速度渐渐提了起来,但车厢内的拥挤丝毫未减。
过道上的人随着车体的晃动而摇摆,不时踩到别人的脚,引来低声的抱怨。
陈光明和大姨父紧紧靠在一起,勉强稳住身形。
每一次停车靠站,都是一场新的混乱,落车的拼命往外挤,上车的拼命往里冲,咒骂声、呼喊声不绝于耳。
车门处的列车员嗓子早已喊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窗外,浙南冬日苍茫的田野、连绵的山丘、点缀其间的村庄,在暮色中快速掠过。
“饿了吧?吃点饼。”大姨父从帆布包最外层掏出一个用干净纱布包着的梅干菜肉饼,递给陈光明。
陈光明接过,用力咬了一口。
咸香的滋味在口中化开,疲惫感似乎也减轻了一些,他拿出搪瓷缸子,小心地拧开盖子:“喝点水。”
两人就着凉开水和硬饼,在摇晃的车厢里默默吃着晚餐。
周围也有人拿出干粮,馒头、烙饼、煮鸡蛋的气味弥漫开来。
“光明。”大姨父压低声音,凑近陈光明的耳朵,盖过隆隆的车轮声,“到了省城,怎么个章程?那几个人,是直接找上门,还是————”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装着烟酒的袋子。
在这种环境下,谈论如此重要又敏感的事情,必须万分小心。
陈光明咽下嘴里的饼,也压低了声音,思路清淅,“不急,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安顿下来,明天一早,我们分头行动,你去省城轴承厂找老姜,探探口风,就说瑞安乡下小厂,想弄点淘汰的旧轴承,看能不能搭上话。”
“我去纺织机械厂那边转转,看看情况,刘工和孙科长那边,得看机会,最好能有人引荐一下,直接上门太扎眼,林会计给的电话,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打。”
大姨父点点头,眼神里带着老江湖的沉稳:“明白,北方这些厂子,门道深,咱们带着东西,也带着文档、介绍信,软硬都得有。”
“主要是缝纴机,新友谊牌的,还有配套的锁眼机、钉扣机,这次一定要弄到!”
他拍了拍胸前的口袋,那里装着厚厚一叠盖着红章的介绍信和中央一号文档的复印件。
“恩,钱也备足了,四万现金,加之批发中心凑的三天流水,差不多五万出头,只要能拿到协作价,扫他个几十台新机器回来,如果能更多就更好了!”
陈光明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两人低声交谈,规划着名细节,警剔地留意着周围的人,车厢里灯光昏暗,只有几盏昏黄的白炽灯亮着。大部分人昏昏欲睡,或是疲惫地发呆,连接处烟雾缭绕,几个男人蹲在地上抽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
漫长的旅程还在继续。
时间仿佛被车轮的哐当声拉得无比漫长。
陈光明倚靠着冰冷的车壁,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脑海里交替闪过厂里轰鸣的缝纴机、仓库里飞速减少的布料堆、大解放满载货物奔驰在公路上的情景、
胡青山船队穿梭瓯江的帆影——————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帆布包摸了摸里面那份厚厚的文档袋,路是人闯出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的喧闹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均匀的鼾声和车轮永不停歇的轰鸣。
陈光明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袭来,眼皮开始打架。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帆布包抱得更紧了些,脑袋抵着冰凉的车壁,意识开始模糊。
“哐当!”火车猛地一个颠簸,将他惊醒。
他下意识地低头,确认脚下的旅行袋还在,大姨父就在旁边,靠着车厢壁,似乎也睡着了,但一只手还紧紧按在装着烟酒的袋子上。
陈光明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各种气味的闷热空气涌入胸腔,他望向车窗外,夜色如墨,只有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如同寒星般点缀在无边的黑暗里。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庞大的绿皮火车终于在剧烈晃动中停稳。
车厢里凝固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撕裂,昏睡的人们如同被惊醒的蚁群,爆发出巨大的骚动。
“省城,省城到了!”
“让一让,让一让,落车了!”
“谁踩我脚了!”
“我的包,包别拽!”
陈光明猛地睁开眼,刺骨的寒意瞬间取代了车厢的闷热,他下意识地先低头,脚下装着牡丹烟和茅台、用旧棉袄裹紧的旅行袋还在,他立刻用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攥紧了提手。
旁边的大姨父也几乎是同时惊醒,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间恢复了警觉,第一时间确认了胸前紧紧抱着的帆布包。
车厢连接处原本拥挤的人群象开闸的洪水,拼命向狭小的车门涌去。
落车的和急着上车的在门口挤成一团。
“跟紧我!”大姨父低吼一声,用肩膀和骼膊肘奋力在人墙中顶开一条缝隙陈光明一手死死攥着旅行袋,一手护住胸前的帆布包,紧贴着大姨父的后背,几乎是脚不沾地被后面的人推搡着向前移动。
“快走!别挡道!”后面的人推搡着。
陈光明和大姨父终于跟跄着挤出车门,踏上了湿冷、坚硬的水泥站台。
两人都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单薄的工装和开的旧军大衣,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把衣服裹得更紧。
“东西————都没事吧?”大姨父的警剔地扫视着周围涌动的人潮。
“在。”陈光明用力点头,快速摸了摸帆布包硬硬的轮廓,又掂了掂脚下旅行袋的重量,心才稍微落定。
站台上的喧器并未因火车停稳而平息,反而更加鼎沸,推着小车卖劣质面包、茶叶蛋的小贩在人群中灵活穿梭,高声叫卖,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挥舞着小旗疏导着方向。
“出口在那边!”大姨父经验老到,迅速辨识出人流的主要去向。
“包子!热乎的大肉包!”
“旅店!国营招待所!热水暖气!”
“要车吗?三轮!三轮车去市里!”
几辆刷着绿漆、顶上挂着出租牌子的老式轿车和更多的人力三轮车杂乱地停在广场边缘,司机们叼着烟卷,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出站的人群。
陈光明四周扫视着,打量着这个时间段,跟自己记忆之中完全不一样的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