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阳落座许久,见洛玉微目光长时间停驻在自己面上许久,不由眉头微动,出声询问:
“洛仙子,可是韩某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自他踏入这阁内,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对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一直看,虽不失礼数,却终究过于专注了些。
洛玉微闻言,非但没有慌乱,反而轻轻一笑,纱袖微拂:
“并无他物。不过是真君容颜过于清绝,令妾身一时失神罢了。”
“今日相邀,本是音乐鉴赏之会,欣赏美乐,亦欣赏奏乐与听乐之人,岂非雅事?”
韩阳一听,眉梢微挑,倒也没再纠结于此,顺着她的话道:
“既是以乐会友,韩某便洗耳恭听了。说起来,韩某对音律之道,也略知一二。”
谁还不是一个音乐家了。
而且这话并非虚言。
修行至今,他阅历颇丰,对炼丹、符录等皆有涉猎。
音律能陶冶心性、调理灵机,他自然也下过功夫,虽未必是大家,但鉴赏能力绝非寻常。
洛玉微不再多言,敛袖正身,素手轻抚琴弦。
“妾身此曲,献给真君。”
韩阳亦收敛心神,准备聆听这位音道大家的演奏。
琴音起时,如清泉出涧,泠泠作响。随即她启唇轻吟,歌声婉转而清越,似风拂玉铃,又似云外鹤唳:
“休说南国红豆生,
休寄巫山云雨梦。
看厌了千年等,
听倦了来世盟。
我掌心的掌纹,
只刻此刻纵横。
你看那。
瑶台月,缺又盈。
北海潮,退还涌。
天地尚且敢更迭,
你我何须效枯藤?
若觉我眸中有火,
何不近前辨分明?
君不见。
朝露等不及晌午。
流星偏要划永恒。
长生花种在今天土,
难道要等轮回耕?
若你心弦已震动,
我耳恰是知音钟!”
一曲终了,馀韵袅袅。
阁中寂静片刻,唯馀窗外风过竹梢的簌簌轻响。
一位金丹女修的琴歌,能得元婴真君凝神静听,已是殊荣。
洛玉微抬眸望来,眼波如水:
“真君以为……妾身这一曲如何?”
韩阳静默须臾,手指在膝上轻轻一点,似在回味那旋律中的未尽之意:
“曲好,歌亦好。”
“尤其是长生花种在今天土,难道要等轮回耕一句……颇有深意。”
“不寄来世,只争朝夕!”
他目光掠过琴案,落向洛玉微轻纱遮掩的容颜:
“仙子此曲,说的可是惜取当下,莫负因缘?”
洛玉微心头蓦然一颤,如冰层乍裂,春水涌动。
他真的听懂了。
听懂的不仅是音律,更是那歌词之下,她身为玉京圣女却难以宣之于口的、对既定命运一丝隐晦的抗争与对此刻可能的未来向往。
她压下心绪:
“真君能懂,妾心甚慰。此次邀约,一则是久仰真君之名,愿以琴茶会友。”
“亦是奉玉京圣地之主之托,借此次私“下会面之机,向真君传达我圣地的一份善意与看重。”
她言语间已收起方才吟唱时的婉转情致,恢复圣女应有的清正声气:
“玉京圣地传承数百万载,源自上界真仙道统,历来惜才,尤重真君这般年纪轻轻便登临元婴中期的修士。
真君日后问鼎化神,乃至追寻更高境界,一处稳定且充沛的五阶灵脉作为根基,乃是重中之重。
然而真君想必也清楚,东域虽广,五阶灵脉却皆有归属,多为各大顶尖宗门与古老世家所据,等闲难以染指。
真君若欲更进一步,破境化神,非五阶灵脉不可为。”
“你们圣地愿意支持我?”韩阳问道。
“是。”洛玉微肯定道,“圣地愿为真君在东域境内,协调一处无主的五阶灵脉,供真君开辟洞府,长久修行。相关阵法布置、初期资源,圣地亦可提供必要支持。”
韩阳执杯未饮,神色平静无波:
“条件?”
天下从无无缘无故的馈赠,何况是五阶灵脉这等足以支撑一派根基的天地灵物。
“圣地希望,能与真君结成稳固的盟友之谊。”
“无需真君拜入玉京,受宗门约束,只需在关乎东域人族大势,或玉京圣地遭遇重大危机时,真君能站在同道立场,施以援手。”
“圣地亦可动用影响力,助真君所关切之人或势力,例如真君出身的白云宗,在东域立足、发展,减少不必要的纷扰。”
这个条件,比韩阳预想的要宽松许多。
没有强制捆绑,没有具体义务,更象是一种长期投资和善意绑定。
“盟友之谊……”韩阳沉吟,目光深邃,“若我应下,玉京圣地,当真会全力支持我?无论我日后需要面对何种局面?”
他需要确认这份支持的可靠性。
洛玉微闻言,却是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上了一丝复杂:
“真君,恕妾身直言。以真君如今展现的实力与潜力,东域之内,想要对您示好,乃至投资的势力,绝不止我玉京圣地一家。”
至于不遗馀力……圣地此刻能给出的郑重承诺是:只要真君信守盟友之义,不负今日之约,圣地必以诚相待,之前承诺的灵脉、一定级别内的情报共享、以及合理范围内的资源支持,皆不会吝啬。
“修仙界中,最最牢固的同盟,从来都不是创建在空中楼阁的承诺上,而是根植于双方足以应对一切风浪的绝对实力与牢不可破的共同利益根基之上。玉京圣地,愿意与真君共同培育这样的根基,但它的成长,需要时间,也需要真君您用未来的行动来浇灌。”
瑶台仙子,这番话,坦诚得近乎赤裸,剥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直指现实的利益内核。
但恰恰是这种坦诚,反而比天花乱坠的许诺更显真实,也更能让韩阳这样的聪明人认真考量。
“当然,若想将这份盟友之谊,缔结得更为紧密、更不易动摇……圣地,乃至妾身个人,也并非没有其他诚意。”
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素手,纤指轻轻勾住了那层一直遮掩容颜的轻纱边缘。
“家父圣主曾言,若有必要,联姻亦是巩固盟约的上佳之选。东域之内,身份、天赋、容貌能与真君相配者,想必也……”
话音未落,她已轻轻将面纱摘下。
刹那间,轩室内所有的光华都汇聚在了她的脸上。
最终只为照亮,映衬出那一张失去遮掩后完全展露的容颜。
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肌肤莹润如玉,透着一层淡淡的,宛如月华般的光泽。五官精致得毫无遐疵,多一分则艳,少一分则淡,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超越了所有诗词歌赋所能形容的极致美丽。
尤其是那双眸子,此刻清澈见底,清淅倒映着韩阳的身影。
这已不仅仅是美丽所能形容,而是绝色。
东域第一美人之称,名副其实。
韩阳看到真人后也是诧异。
他见过洛玉微的画象,画象已堪称绝色,但此刻亲眼所见,才知画象连其神韵的十分之一都未能传达。
那种因修为与身份蕴养出的尊贵与清冷交织的气质,是任何画师都无法捕捉的。
说实话,虽然说对方的年纪可以当自己奶奶了。
但在动辄寿元千载的修仙界,百岁金丹,正值青春韶华,是真正的天之骄女。
她的容貌气质,也确实担得起东域第一美人的盛誉。
这也确是修仙界的现实。
与他年岁相仿的女修,大多还在筑基期挣扎,境界差距太大,难有共同语言。
而修为与他相当甚至更高的女修,往往年纪又比他大上许多,经历、心性已然定型。
似洛玉微这般,年纪稍长于他,却仍属同代,修为已达金丹后期,身份尊贵,容貌气度皆为顶尖者……放眼整个东域,恐怕也难找出第二位。
洛玉微迎着他的目光,并未羞涩躲闪,反而因卸下了面纱,神情更显坦然。
她轻声开口:
“玉微此言,并非胁迫,更非交易。只是……若真君觉得,多一层更亲密的关系,能让彼此的合作更为信任无间,那么……玉京圣地与妾身本人,皆有此意。”
言罢,她静静注视着韩阳,眸光清澈而坚定,并无寻常女子的羞怯,反而有种坦然交付的庄重。
韩阳沉默了片刻,并非尤豫不决,而是在快速梳理与玉京圣地相关的信息。
他接触过的玉京圣地之人不多,之前在大会担任评委的青鱼大师,算是打过交道,但印象并不深刻,只觉其炼丹术精湛,为人还算正派。
总体而言,玉京圣地给他的初步观感,并不算差。
而对方此番提出的条件,无论是灵脉支持,还是相对宽松的盟约,甚至这联姻的提议,姿态都放得足够低,给予了他充分的尊重与选择空间,并非以上位者姿态强行安排或威胁。
这种合作姿态,让他感觉较为舒适。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
“仙子的诚意,韩某已然知晓。玉京圣地的条件,也确实颇具吸引力。关于五阶灵脉与盟友之约,韩某原则上是愿意进一步合作的。”
他话锋一转,目光清澈看向洛玉微:
“不过,关于联姻之事……韩某以为,道侣之契,非同寻常。若无真情实意,仅以利益维系,终究如同无根之木,难以长久。”
“韩某修行至今,虽不敢自诩情种,却也希望若有道侣,应是心意相通、彼此钟情之人。此事,或许不必急于一时。”
韩阳此生与他有关系的女子并不多,但基本上都在白云宗。
他也认为既结缘,应是真心相悦,彼此扶持,而非纯粹的利益结合。
洛玉微听韩阳应下灵脉与盟友之约,心中先是一松,随即听到他对联姻之事的婉拒,眼眸深处极快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但很快又被更多的决意所取代。
她既然已踏出这一步,便不会轻易退缩。
她深吸一口气,绝美的脸上神情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凛然:
“真君有此顾虑,玉微完全理解,亦深感赞同。道侣确实当以情意为基。然而……”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接下来的话吐出:
“若真君愿意给玉京圣地,也给玉微一个机会……妾身,亦可先以侍女之名,随侍真君左右。如此,既不会以道侣之名束缚真君,又可让圣地与真君之盟约更为世人所认可,联系更为紧密。至于情意……日久或可生情,玉微愿以真心相待,静候真君垂怜。”
此言一出,连韩阳都不禁为之动容。
侍女!
这绝非简单的身份让步。她可是玉京圣地的当代圣女!
是东域人族年轻一代中最耀眼、最尊贵的女子之一!
放下所有矜持与颜面,主动提出以侍女身份相随,只为拉拢一位尚未完全成长起来的元婴真君……此事若是传扬出去,足以在整个东域掀起滔天巨浪,引发无数猜测与非议!
这需要何等惊人的魄力与决断?
又需要背负何等巨大的压力?
韩阳深深看了洛玉微一眼,心中对玉京圣地的评价不由得更上一层。
难怪人家能屹立东域之巅,成为三大圣地之一。
这份为了长远利益而甘愿放下身段,敢于付出巨大代价的魄力与手腕,确实非寻常宗门可比。
而洛玉微本人,能做出如此决定,其心志之坚,眼光之远,取舍之果决,也远超寻常圣女。
阁中一时寂静。
窗外竹影摇曳,清风微凉,却吹不散室内这气氛。
韩阳忽然问道:
“仙子可知,韩某修行至今,前路未必平坦。”
“玉京圣地将宝押在韩某身上,就不怕投资落空,甚至引火烧身吗?”
洛玉微微微一笑,眸光清亮:
“玉京圣地屹立东域,并非只因避祸守成。真君之敌,若是邪魔外道、不义之辈,圣地自有立场与之相抗。若是大道之争、因果纠缠……圣地亦愿与真君共同承担。”
“家父曾言,修仙之路,如逆水行舟。一味求稳,或许可保一时太平,却难窥至上大道。真君之姿,已有冲天之势,圣地愿助真君,也助自己,博一个更广阔的未来。”
韩阳闻言,忽然轻笑一声。
这笑容冲淡了方才的凝重,也让洛玉微微微一愣。
“仙子与圣地的魄力,韩某佩服。”
“既然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韩某若再推拒,反倒显得矫情了。”
他转身,目光落在洛玉微脸上:
“五阶灵脉之事,韩某便厚颜接下了。盟友之约,亦可立契为证。至于仙子所说侍女之名……”
他顿了顿,见洛玉微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才缓缓道:
“韩某修行之地,向来不拘俗礼。仙子若愿前来论道交流,韩某自是欢迎。但侍女之称,未免委屈了仙子身份。不妨以道友相称,平日可自由来去,彼此切磋印证。如此,既全了圣地与我结交之意,亦不损仙子清誉。至于将来……”
“若真有缘,情意自通。若无缘分,亦是道友一场。仙子以为如何?”
洛玉微怔怔望着他,心中波澜起伏。
她本以为需放下一切尊严,方能换得他一丝接纳,却没想到他竟如此周全,既接受了圣地的扶持,又保全了她的体面。
道友……看似疏离,实则给予了她最大的尊重与自由。
她缓缓起身,向着韩阳郑重一礼:
“真君胸襟,玉微感佩。如此安排……甚好。”
“只是侍女之事,”
她抬起眸,眼中漾起一丝清浅如溪的笑意:“往后玉微若要常随真君左右,请教修行,怕是免不了要多叼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