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会第三日的早晨,阳光明媚,却驱不散凡尔赛上空的阴云。
莱昂从凡尔赛宫出发,坐着马车,来到了德·布罗伊老元帅的府邸门前。
争取军方的主要支持,尤其是这位陆军老元帅的一票,是至关重要的。
所以,他准备亲自出马。
这里没有奥尔良公爵官邸的奢华,也没有教会产业的宏伟。这是一座朴素但庄严的石砌建筑,门前的两尊石狮,在漫长的岁月中被风雨侵蚀得斑驳,却更显威严。
莱昂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走下马车。他甚至没有穿那身代表财政部的黑色制服,而是换上了一套裁剪合体但毫无装饰的深灰色便服,手中拿着一个简单的皮质文档夹。看起来,更象一个前来拜访师长的谦逊的后辈。
这位七年战争的英雄,法兰西硕果仅存的宿将,已经年近七旬。他穿着一身没有佩戴任何勋章的旧军装,坐在高背椅上,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刀劈斧凿般的皱纹,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依旧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弗罗斯特先生。”
老元帅没有起身,只是用低沉的、如同战鼓般的声音开口,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我读过你的报告。数字很详尽,对比很——刺眼。”
他顿了顿,“我也听说了这两天巴黎发生的事情。手段很高明,也很—危险。”
“现在,你又亲自来到了我的面前。说吧,年轻人,你还想告诉我什么?如果你只是想让我看看那些士兵的欠饷单,那么,大可不必。这些事情,我知道,也感到羞愧。”
他的话,封死了莱昂用“感情牌”的企图。
他是一个军人,羞愧是廉价的,他只看事实和结果。
莱昂微微躬身致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文档夹里,取出了一份文档,双手递了上去。
“元帅阁下,我今天带来的,不仅仅是关于过去的债务。我带来的,是关于未来的——警告。”
他打开文档夹,取出的第一份文档,是一张巨大的手绘表格,标题是《1780-1786年,法兰西王家陆军卖官鬻爵’统计总览》。
“元帅阁下,我们都知道,为了缓解财政压力,国防部在六年前,被迫恢复了军官职位的捐官’制度。您是这项制度最坚决的反对者,但回天。”
莱昂的声音平静,“这份报告,统计了过去六年里,通过购买’而非战功’获得晋升的校级以上军官数量,以及他们的平均服役年限和实战履历。”
表格上的数据,触目惊心。
无数毫无实战经验的富家子弟,仅仅因为家族财力雄厚,便堂而皇之地占据了那些本该由战功卓着的老兵担任的职位。
图表显示,一线作战部队的校级军官中,“捐官”比例,已经从几乎为零,飙升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三十七。
“这意味着什么,您比我更清楚。”
莱昂看着老元帅,“这意味着,我们法兰西引以为傲的陆军,正在从它的中层骨架开始,一寸寸地——锈蚀。“
老元帅的呼吸,第一次变得有些急促。
这,触碰到了他作为军人最敏感的神经。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莱昂随即拿出了第二份文档。
老元帅接过文档,这不是什么财政报告,也不是什么改革方案。
而是一份阵亡名单。
一份来自遥远的美利坚,约克镇战役中,由罗尚博将军麾下,加蒂奈步兵团呈报的、一份早已被国防部文档室遗忘的——阵亡土兵抚恤金申请名单。
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清淅的字迹,标注着他的籍贯、家庭住址,以及—一行用红色墨水书写的、冰冷的批注:
“国库空虚,暂缓发放。”
老元帅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斗。
加蒂奈步兵团,那是他的老部队。是他亲手从一个小小的领地民兵团,一手带出来的王牌军。名单上的很多名字,甚至是他当年亲自招募入伍的、那些农夫的儿子。
他以为,他们战死沙场,家人至少能得到那笔微薄但足以慰借的抚恤金。
他从不知道,这笔钱,这笔用他士兵的生命换来的钱,竟然,从未被支付过。
“暂缓发放——”
元帅的声,沙哑得如同生锈的铁,“这一暂缓,就是六年”
“不止六年,元帅阁下。”
莱昂的声音,平静,却又残忍。
他从文档夹里,又取出了一份文档。
“这是莱茵战役的。”
又一份。
“这是魁北克围城战的。”
又一份。
“这是——丰特努瓦战役的。”
一份又一份泛黄的、沾染着血与泪的名单,被莱昂轻轻地放在了老元帅面前的桌子上。每一份名单,都代表着一场辉煌的胜利,也代表着一笔笔被国家“遗忘”的血债。
“弗罗斯特先生——”
“这份名单,您或许以为,它仅仅关乎金钱和荣誉。”
莱昂说着,将这一份份阵亡名单放在那份军官统计表的旁边。
“但请允许我将这两份件,联系起来解读。”
“在左边,我们看到,国家因为没钱’,无法支付为它流血牺牲的英雄们的抚恤金。这让那些出身贫寒、但战功卓着的士兵们心寒,断绝了他们通过军功晋升、改变命运的希望。”
“而在右边,我们也看到,国家同样因为没钱’,不得不将宝贵的军官职位,卖给那些毫无经验、只会纸上谈兵的富家子弟,以此换取他们家族的捐款’。”
莱昂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老元帅,声音陡然提高:
“元帅阁下!这不是两件孤立的事情!这根本就是同一件事!”
“我们所谓的贵族免税特权’,正在以一种最恶毒、最致命的方式,进行着一场劣币驱逐良币的军事政变!”
“它一边告诉真正的战士:你的血,一文不值’!”
“边告诉那些懦夫和投机者:你的钱,可以买到切,包括军队的荣耀!’”
“够了!”
老元帅猛地一拍扶手,站了起来。他不是在对莱昂发怒,而是在对自己,对整个法兰西的现状发怒。他那张坚毅的脸,因愤怒和痛苦而涨得通红。
“还不够,元帅阁下!”
在老元帅那恐怖的气势下,莱昂没有停下,从文档夹里拿出来最后一份文档。
那是一张地图。
一张普鲁士王国和法兰西东北部边境的兵力部署对比图。
“元帅阁下,这是我们通过最高机密渠道,获得的普鲁士最新的军事改革情报。腓特烈大帝虽然已经垂暮,但他亲手创建的军事体系,仍在疯狂运转。他们的炮兵进行了全面升级,他们的募兵制度复盖到了每一个村庄,他们的总参谋部,可以在三个小时内,制定出一份足以让我们的将军们研究三个星期的进攻计划。”
“而我们呢?”
莱昂的手指,重重地敲击着地图上法兰西这一侧,那些因为军费削减而显得无比稀疏的防区标记。
“我们的堡垒年久失修,我们的士兵拿着三十年前的火枪,我们的军官,还在为了一场宫廷舞会的位次而争风吃醋!”
莱昂收起所有的文档,退后一步,向老元帅行了一个庄重无比的深鞠躬。
“元帅阁下。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加税,不是为了改革,甚至不是为了国王。我是为了法兰西。“
“我请求您,不是作为一名贵族,而是作为一名法兰西的军人,来回答一个问题。”
“当普鲁士的战争机器,再次轰鸣着越过莱茵河时,您是打算,带着一群靠钱买来官位的时装模特’,去和他们作战?”
“还是愿意,用今天我们从特权阶级那里拿回来的钱,去重新武装我们的士兵,去偿还他们的血债,去告诉他们在法兰西,荣耀,永远只能靠战功来换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