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莱昂下班后不再直接回阁楼,而是将自己微薄的积蓄拿出大半,走进那些稍微体面一些、有学者和律师光顾的咖啡馆。
他缩在角落里,不点昂贵的咖啡,只叫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竖起耳朵,贪婪地听着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们高谈阔论。
他听他们谈论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谈论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也听他们抱怨国王的软弱和王后的奢靡。
他是在学习,学习这个时代的语言,学习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尤其是——学习这个时代官僚们的行文风格和说话腔调。
他必须确保自己提交的“补丁”,能被这个庞大的、陈旧的“系统”所理解和接受。
一切准备就绪。
一个周末的晚上,莱昂在自己的阁楼里,铺开了那几张珍贵的、从办公室带回来的羊皮纸。
他点亮油灯,小心翼翼地将灯芯捻到最亮。
窗外,巴士底狱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同沉默的巨兽。他深吸一口气,提起了笔。
他要写的,不是一封邀功的信,而是一份冷静、客观、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的技术性报告。他给自己定下了几条原则:
第一,绝不涉及任何人名。不指责任何一位在职或前任官员的失职,将一切归咎于“历史遗留问题”和“制度的复杂性”。
第二,绝不使用任何超前的、可能引起怀疑的词汇。他将“优化资源配置”翻译成“物尽其用,减少靡费”,将“提升行政效率”转化为“简化流程,以彰显王家之瑞智”。
第三,通篇只谈数据,只谈逻辑。他详细罗列了诺曼底地区现行的盐税计量单位与王国标准单位之间的差异,并引用了三份不同时期的官方文档作为佐证。他还附上了一份清淅的计算表格,一步步推导出那“两百万里弗”的惊人结论。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匿名。
写完最后一个字,莱昂放下笔,将整份备忘录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疏漏后,他将其小心翼翼地卷好,用一根细麻绳捆住。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小窗。
晚风吹拂着他的脸颊,也吹散了房间里油灯的烟味。他望着远处巴黎星星点点的灯火,一种前所未有的豪情在他胸中涌起。
他想起了前世在图书馆里读到的那些关于法国大革命的记载:攻占巴士底狱的怒吼,断头台落下的寒光,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以及拿破仑铁蹄下颤斗的欧洲。那曾是一段段冰冷的历史文本,是学者们争论不休的议题。
但现在,他站在这场巨大风暴的起点,手里握着一枚或许能改变风向的小小石子。
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历史的研究者。
他成了一个参与者,一个……赌徒。
他赌的,是自己对历史和人性的理解,是那份报告里冰冷数字背后蕴含的力量,更是这个庞大帝国在彻底腐朽之前,还尚存一丝自我修复的可能。
窗外,远处的巴士底狱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蛰伏在黑暗中。
那是旧制度最顽固的像征,也是即将被点燃的火药桶。
这一把火,就从投递第一封文书开始吧。
……
第二天,莱昂比往常更早来到了文档室。
那卷被麻绳系好的羊皮纸,正静静地躺在他陈旧外套的内袋里。
他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装作整理文档的样子,一个身影就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
是雅克。
今天的雅克,与往日里那个只知道抱怨和说风凉话的年轻人有些不同。他的眼睛里闪铄着一种异样的、混杂着兴奋与狂热的光芒。他压低声音,神秘地对莱昂说:“弗罗斯特,别再看那些死人的帐本了。那救不了你,也救不了法兰西。”
莱昂抬起头,意外地看着他。
雅克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这边,迅速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印刷粗糙的小册子,塞到莱昂面前的故纸堆下。册子的封面上,印着一个被砸断的锁链。
“看看这个,”
雅克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斗,“这才是真正的药方!人民万岁,自由万岁!”
莱昂的目光扫过册子。
他不用细看,就知道里面会写些什么——天赋人权、反抗暴政、号召巴黎市民武装起来,用鲜血洗刷旧世界的罪恶。
这些思想,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将如同燎原之火,席卷整个法兰西。
没想到,自己旁边坐着的这个文书同事,竟然也有这样的觉悟。
“你觉得,靠这个能解决问题?”
莱昂问道。
“当然!”
雅克握紧了拳头,“国王和贵族们已经烂透了,就象这栋大楼里的羊皮纸,只有一把火才能烧干净!而不是象你这样,试图去修补上面的虫洞!”他指了指莱昂正在整理的文档,话语里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这是在给一个将死的病人续命,毫无意义!”
莱昂沉默了。
他知道雅克说得有道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说的是对的。
这个系统已经病入膏肓。
但他眼前的ui界面,却告诉了他一个更残酷的真相。任何未经准备的暴力革命,带来的都不会是新生,而是【稳定度-3】的灾难性后果——内战、饥荒、外国干涉……最终受苦的,还是雅克口中那些嗷嗷待哺的“人民”。
莱昂将那本小册子,轻轻地推了回去。
“雅克,”
他缓缓开口,“一把火确实可以烧掉一切,但也会把过冬的粮食和取暖的木柴一起烧掉。在找到新的食物和木柴之前,人们会先冻死、饿死。”
雅克愣住了,他没想到莱昂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就这么等着饿死吗?”
莱昂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我相信,在放火之外,或许还有别的路。一条……能让房子不塌,又能把害虫熏走的路。”
“懦夫的幻想!”雅克失望地看着莱昂,收回了小册子,“你已经被这个体制驯化了,弗罗斯特。你会后悔的。”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