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尔赛宫的几道诏令,同时飞向了巴黎不同的方向。
一封,飞往博蒙特公爵府邸。
那是以国王个人名义发出的邀请函,用词亲切,措辞恳切。信中,路易十六赞扬了博蒙特公爵在“财政自省期”表现出的“忠诚与体谅”,并邀请他三日后的下午,单独前来凡尔赛宫,就“王国未来的财政规划,特别是如何减轻忠诚贵族的税务负担”进行一次非正式的私人会谈。
这封信,精准地击中了博蒙特公爵内心最深处的傲慢。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国王在“敲打”完那些愚蠢的旧贵族后,对他这种懂得审时度势的“聪明人”的一次拉拢与重用。
同时,也代表了自己羞辱统计局,羞辱布里安,羞辱新的财政计划的成功。
那些愚蠢的倔驴,要么被抄了家,要么实实在在得缴税,都是蠢才。
智商胜利带来的狂喜,让他毫不尤豫地接受了这份“荣耀的邀请”,并开始精心准备那场他自以为是的、决定未来权力的会面。
现在是非正式的私人会谈,未来,有没有可能成为正式的任命呢?
毕竟,财政总监这个位置,他也不是完全不在乎。
总之,诱饵,已经成功抛下。
而另一封诏令,则显得更为严肃和正式。
它飞向了普罗旺斯伯爵位于圣克卢的豪华府邸,措辞简短,不容置喙:国王要求其在第二天上午,立刻前来凡尔赛宫,就“涉及王国安全的紧急事态”进行汇报。
普罗旺斯伯爵接到诏令时,心中充满了疑惑与警剔。
他敏锐的政治嗅觉,让他意识到这绝非寻常的兄弟会面。
并且,提前安排了一些后手,以防万一。
第二天上午,凡尔赛宫,国王的私人花园。
这里没有举行任何正式的国务会议,路易十六选择了一个看似最不经意的场所。他穿着一身朴素的便服,正在修剪着他最心爱的玫瑰花丛,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庄园主。
——
当普罗旺斯伯爵抵达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国王没有让他行礼,只是示意他在花园里的白色大理石长凳上坐下。
“哥哥,”
普罗旺斯伯爵开口,试图打破这有些诡异的宁静,“您紧急召我前来,是为了————”
路易十六没有立刻回答。
他慢条斯理地剪切了一朵开得最盛的朱红色玫瑰,然后才转过身,将那朵花和手中沾着泥土的园艺剪,一同放在了普罗旺斯伯爵面前的石桌上。紧接着,他从随身侍从手中,拿过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黑色文档夹,也放在了桌上。
“看看吧,弟弟。”
国王的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但这种平静,反而比任何愤怒都更令人心悸,“看看你最信任、最得力的盟友,为你,为我,为我们整个波旁家族,带来了什么样的荣誉”。”
普罗旺斯伯爵狐疑地打开了文档夹。
里面没有长篇大论的报告,只有一页页冰冷的、复刻下来的帐目。
他越看,脸色越是苍白。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作为王室成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帐目背后代表的意义:资助海盗,贩卖奴隶————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份向英国皇家海军出售船用橡木的详细清单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又来了!
和罗什福尔一样。
这些大贵族们背后干的什么勾当,普罗旺斯自然是清楚。
还是那个问题,他自己也都参与了一些赚钱的活动。
这些都没有什么。
关键是,这些东西,甚至是这么详细的帐目,到底是怎么到了国王的手里。
更重要的是,既然路易十六把这个文档摆出来,那意思就很明确:
博蒙特死定了。
国王掌握着足以将他送上断头台一百次的铁证。
而与此同时,普罗斯旺也明白,今天这场会面,不是商议,是审判。
审判的对象,不是博蒙特,而是他自己!
“陛下————”
他试图开口辩解,声音却有些干涩,“我对此————毫不知情。这是博蒙特个人的————”
“我知道你不知情。”
路易十六打断了他,“如果我知道你知情,今天你就不会坐在这里,而是和博蒙特一起,等待着最高法庭的传唤了。”
国王走上前,拿起桌上那把园艺剪,轻轻剪掉了那朵朱红色玫瑰旁的一片枯叶。
“一棵玫瑰树,如果某根枝条上生出了毒疮,而且这毒疮还在暗中勾结隔壁花园的园丁,想要毁掉我们整座花园————你说,我作为园丁,应该怎么做?”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必须剪掉它。干净利落地,连根拔起。”
“但是,”
他的话锋一转,“这个毒疮,生长的地方,离其他粗壮、健康的枝干太近了。所以,我在动手剪除它之前,需要你亲口告诉我————是愿意让我小心翼翼地、避免伤到其他枝干地剪掉它;还是说,你觉得到现在这个阶段,其他健康的枝干和它已经长在了一起,密不可分,以至于我不得不在修剪的时候————连那些健康的枝干也一并剪掉一截呢?”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普罗旺斯伯爵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内心进行着天人交战。
最终,理智战胜了一切。他缓缓站起身,对着路易十六深深一躬。
“哥哥,您说得对。”
他的声音恢复了镇定,但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这种沾污贵族荣誉、背叛法兰西的败类,早就该被清除了。任何试图包庇、甚至同情这种叛国者的行为,都是对波旁家族荣耀的二次背叛。”
他抬起头,直视着国王的眼睛,郑重地承诺道:“陛下的任何决定,我,以及所有追随我的家族成员,都将无条件地、最坚决地拥护。”
路易十六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很好。这才是我的好弟弟。去吧,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这个态度。两天后,我会给你一个结果。”
普罗旺斯伯爵再次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凡尔赛宫璨烂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落寞。
他知道,从他走出这个花园的那一刻起,博蒙特公爵,就已经是一个政治上的死人了。而他,通过亲手扼杀自己最重要的盟友,换取了自身的安全,以及————国王的信任。
更重要的是,己方阵营,似乎又一次被莫名地揪出来,干掉了。
他隐隐猜到了什么。
而后面,花园里,路易十六重新拿起了那朵被剪切的玫瑰,放在鼻尖轻嗅。
然后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