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1日，阴天。
路明非早上六点钟爬起来，简单洗漱后，在镜子前已经站了快半个小时了。
他最后纠结的点在于，尽管从穿搭视频里抄作业后买的一套衣服还算合身，但裤子部分，就是那种他以前从来没试过的直筒牛仔裤，不仅宽大，裤腿还长到能触及鞋跟————总让他觉得怪怪的。
思来想去，大概还是自己被紧身牛仔裤、运动裤、工装裤等方便的裤子束缚了审美，才会不适应人家推荐的款式。
那就这样吧—一上身亨利领毛衣套拼接夹克，下身直筒牛仔裤搭马丁鞋，头发昨天已经简单理过了，弄蓬松一些后还算顺眼————
反正以临时抱佛脚的程度来说，他已经尽力了。
可以，出门。
“塘坊大道和平新村，是东门吧————”路明非在缺德地图上搜索着，然后站在孔雀邸大门外等待。
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冷了啊，他在朦胧的雾气中瑟缩了下。左右看看，昏昏欲睡的夜班保安似乎被开门的动静弄醒了。
“哎呦，路少，早啊早啊！”小哥赶紧从亭子窗口探头，随即反应过来：“是不是新年了啊？
”
“元旦快乐？”路明非歪头。
“元旦快乐！新年快乐！”小哥乐呵呵地回应：“时间过得真快啊，是不是？”
“是啊。”路明非呼出一口热气，看它散进清晨的朦胧里。
六点多的话，网约车可能要等得久一些，所幸孔雀邸周边比较繁华，生意好做，很快还是有同样夜班的司机赶过来了。
“这么早就出门？”一上车司机大叔就聊开了：“还弄得挺帅————是不是着急去见什么人啊？”
“不算着急吧，天天见呢。”路明非说。
“天天见也不眈误有时候着急啊，不过————”司机大叔有些疑惑：“就算是约会或者相亲，也没见大清早就出发啊！除非————”
“小伙子，你不会是舔狗吧，赶着给女神买早餐？”
“啊？”路明非没跟上这脑回路。
“哎呀，我没看不起你的意思，”大叔安慰道：“俗话说得好，舔一人为狗，舔万人为狼，有追女孩儿的心气是好事————”
“不过不应该啊？你好象是孔雀邸出来的，有钱人家啊，怎么会当舔狗？而且你要去的地方挺穷啊？”
“哎哟哟，这年头，到底是孩子太傻还是女娃娃太会勾人哦————”
“元旦快乐，师傅。”路明非打断大叔的絮叨分析，摇摇头。
“哦，同乐同乐！”大叔也知趣，没继续往下说了。
差不多半个小时，车子在小区东门外停下了，路明非踩过清晨还没被清扫的稀疏落叶，站在那棵显眼的梧桐树下。
他拿着手机，在很短的连络人列表里翻找，手指要触及“夏弥”两个字时，竟莫名停住了。
奇怪。
他并没有在想什么事情，包括刚刚一路上过来也是，除了稍微纠结下裤子合不合适，他今天到目前为止的思考都是空白的。
但也就停顿一会儿，还是点下去了。
“嘟，嘟————”
“嘟，嘟————”
前两遍都没有反应，第三遍才在接通的瞬间传来又怒又迷糊的叫喊：“谁啊！大清早的让不让人睡觉啊！吃了你哦！”
“我在你家楼下。”路明非回她。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路明非？！”然后炸得更响了。
“恩。”路明非倒也习惯。
“你你你你在我楼下干嘛！”
“你不是答应了么，今天和我走一趟。”
“是吗？”
“是啊。”
“哦————不对不对！”夏弥反应过来似的结结巴巴道：“我说过，我的元旦计划是是睡懒觉吧！”
“谁答应你走一趟啊？走一趟又是干嘛！莫，莫明其妙的！”
路明非抬起头，看了看光秃秃的老梧桐树，又顺着那条特别长的枝干去看二楼的小落地窗。
“我在你楼下。”他重复了一遍。
“在就在啊，了不起啊！”夏弥也依旧呛他。
不过这次有点不一样的是，一直盯着二楼落地窗的路明非，能看见某张眼睛溜溜圆的小红脸冒出来，然后飞速躲回去，散乱的长发还因为脑袋动得太快慢了半拍。
“我的意思是，”路明非补充道：“如果你觉得楼下等你不妥当的话，我就到你门口，或者想办法进门等你。”
“什么？！”
“不行不行不行————你不许上来！你敢上来我和你拼了！”夏弥惊怒。
“那我就在楼下等你。”路明非第三次说。”
“可恶！你就只会欺负我！”夏弥咬牙切齿，妥协地碎碎念着：“要找我也不会提前发消息，说明白点能噎死你！而且是不是太早了点，睡都没睡醒，就自顾自地来我家堵门————”
“所以？”路明非想确认。
“所以给老娘好好等着！敢提前上来我要你好看！”伴随着那头最后的叮叮咣咣的锁碎声音，电话被挂断了。
路明非又看了眼二楼的落地窗，发现窗帘被尽量绷直的纤细手臂迅速拉上后，就收回视线，转而和其他楼里出来的老大爷打招呼。
大爷有点意外，将昏黄的眼睛从深深的皱纹里挤出来，上下打量着他。
“来找小弥？”
“恩。”
“男朋友？”
“不是。”
“哦————还没成啊，”老大爷的语气落下来：“不要灰心，你眼光不错嘞。”
“别看姑娘家里穷，也没什么靠谱的亲戚，性格好啊，天天蹦蹦跳跳，会逗我们老的开心————
人才也好，比我老伴年轻时候还乖哟————”
“就是有一个你要记到！”大爷忽然强调，佝偻的腰挺直了些。
“呃，什么？”路明非被这爆发的“气势”镇住了，只能顺着回。
“你小子下手是快，机灵，但是不能聪明反被聪明误，眈误了学习！”
“学习？”
“对！小弥这条件，考个好大学才有出路，高中是关键时候————你？你也不太大吧？”
“我和她一个年级————”
“对！那就对了！我比较开明，不反对早点搞对象，但千万千万别影响考大学！都考了好大学，那才有幸福未来可讲！”
“知道了知道了————您接着遛弯去吧————”路明非有点头疼。
“你要记到！不然就是害了她，也害了你自己！”大爷走几步后，又回头强调。
“恩嗯嗯嗯————”
短短的一会儿唠嗑，竟让路明非有种力竭的感觉，只能说，不愧是和夏弥一个院子的老头。
再站了会儿后，他在围树椅边坐下，慢慢感受着这个清冷的冬日阴天。
清晨那种万籁俱寂的朦胧感正在慢慢褪去，小区里开始有了更多的声响。
远处传来几声老人的交谈，不知道哪家厨房的排气扇开始嗡嗡工作，隐约还有早间新闻的播报声飘出来。
路明非踩了踩有些僵冷的脚，鞋底摩擦着干枯的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等待的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又好象只是一晃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单元楼那扇老旧的绿色铁门后面，终于传来了噔噔噔的下楼脚步声，又快又急。
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用力推开。
夏弥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象是被外面的冷空气刺激到了，肩膀缩了缩，随即又努力挺直后背，扬起脸看向路明非的方向。
路明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女孩显然是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自己，长发不再象匆匆一望时那样乱糟糟，而是梳顺在脑后扎成了一个蓬松的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
她穿了一件看起来就很厚实的奶白色羽绒服，帽子边缘镶着一圈蓬松柔软的毛领，羽绒服下面是浅蓝色的牛仔裤和一双看起来就很暖和的雪地靴。
脖子上还绕着一条灰色的针织围巾，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部分能看出肤色格外地均匀白淅。
路明非没能远远地打量多久，因为一出门，夏弥就迈着“我很不爽”的步子过来了。
“等很久了？活该！”她满是怨气。
“怪不得，”路明非却只是恍然：“你刚刚在化妆？”
面对面后他看得清楚了：夏弥的眉毛被仔细描画过，型状清淅柔和，眼睛睫毛卷翘了点，眼尾处有很浅的暖色晕染，嘴唇就更明显了，淡淡粉润透着动人的光泽。
感觉————依旧活力四射的同时，比平时“娇”了点。
“哈？”夏弥一惊，连退几步拉开距离。
“没有吧？我出门都这样啊，”她边说边意义不明地用手在脸旁扇风：“你平时没注意而已！
”
“这件羽绒服我还有印象，很早就买了吧，”路明非又说：“但以前没见你穿过。”
“因为以前还没这么冷啊。”
“有道理。”
“————神经兮兮的，衣服肯定要提前买着备用啊，你以为谁都象你一样穿坏了才买新的啊？”
夏弥咕哝着，忽然狐疑地探头，和先前的老大爷一样上下扫视路明非。
“你这身是新的吧？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问。
“有眼光，昨天快递才到。”路明非点头。
“嘻————太糙太随便啦，你们这些男生啊————”夏弥摇着头嘲笑，但笑着笑着，忽然又回过什么味儿来：“唔————”
“怎么？哪里很奇怪吗？”路明非重点看了看自己的裤子。
“没有啊，不奇怪，不仅不奇怪，还比你平时的穿搭好看多了，”夏弥纠结着：“就是，就是————
“你怎么忽然就买了一套新的啊，不会是专门————”
“恩？”
“没什么！你到底找我干嘛！”夏弥转移话题，双手叉腰地兴师问罪：“你不知道打扰女孩子睡觉是很过分的事情吗！”
“不知道啊。”路明非老实道。
“你！”
“有事。”
“有事不可以约八九点或者下午吗！”
“是很重要的事。”
“所以说重不重要和大清早就来烦人根本没有必要的联系啊—一等会儿！什么重要的事？”夏弥眨眨眼。
“不是很清楚。”路明非也眨眨眼。
“你玩儿我呢大哥！”
“没有，我是觉得————”路明非思索道：“出去走走应该就知道了。”
“那也没必要这么早啊！”夏弥崩溃：“你知不知道我遮黑眼圈很不容易的！”
“我也有点黑眼圈，你看。”路明非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这不是关键啊！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今天很短啊。”
“什么意思？”
“想尽量多待一会儿的意思，单独的。”
“？”
“走吧。”路明非说。
“哦————”夏弥呆呆地跟在他后面。
路明非走了一会儿，渐渐慢下来，让夏弥自然地将步子维持在他身边。
“顺便。”他象是随口提及。
“顺便？”夏弥看向他。
路明非停住脚步，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空。
“你今天很漂亮。”他轻声说。
夏弥怔住了，也停住脚步。
一阵大了些的冷风从小区门外吹过来。
夏弥用手挡住已经有些凌乱的刘海，然后从指缝与发丝间去看男孩有些模糊的侧脸，看他轻轻呼吸，吐出的白雾飘散在冬日的清晨。
不知为何————
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焦躁不安的心跳，忽然就舒缓了下来。
沉默着，直到冷风过去。
“要你说啊，你是指我以前就不漂亮吗？”夏弥转头，气势汹汹地瞪路明非。
“蠢龙。”路明非回道，继续往外走。
“你才蠢！”夏弥又跟上：“是你自己莫明其妙的————平时不见你讲这种尴尬的话！”
“那你也来一句，当是回敬我了。”
“什么意思————要我夸你帅啊？”夏弥低下头，脸蛋红扑扑地咕哝。
“哦，你知道这是夸啊。”
“我，啧！”
“早餐吃什么？”路明非没管她的别扭。
“吃————”
“吃汤圆吧，今天可是元旦节。”
“你都决定好了还问我干嘛！”
“随便问的。”
“————你！”夏弥双手虚握，象是要把这个讨厌鬼捏碎，但最终也只是叹气：“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哎。”
“因为我在想事情，很认真地想。”路明非平静道。
“想什么啊？”
“还不清楚，可能晚会儿就知道了。”
“好好好，算你狠————我再也不问了。”夏弥再度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