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陈海依旧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露出内心的挣扎与尤豫,陆亦可知道,不把话说透,不把最残酷的可能性摆在他面前,他是下不了决心的。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绕圈子,要用最直白的方式,敲醒这位有时候过于看重情义和职责的上司。
“陈局,”陆亦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你知道我们家吴法官,她是怎么看待眼下汉东这盘棋的吗?”
陈海抬起头,目光中带着询问。他对陆亦可的母亲,那位以洞察世事、分析问题一针见血而闻名的吴法官,一向是敬重的。她的看法,往往能穿透迷雾,直指内核。
陆亦可没有卖关子,她需要借助母亲的权威来加强自己话语的分量:“我妈很早之前就说过,沙瑞金书记空降汉东,这本身就是最强烈的信号——上面要对汉东动手术了。你再往前看,在沙书记到来之前,田国富书记先一步空降,执掌纪委这个关键部门。这一连串环环相扣的人事布局,指向性难道还不明确吗?这就是一套组合拳!”
她略微停顿,让陈海消化一下,然后继续用那种模仿母亲分析案情的口吻说道:“基于这个判断,我妈之前一直提醒我,在反贪局这种敏感部门,平时要谨言慎行,保护好自己,但大原则不能错。一旦风暴真的起来,关键时刻,立场必须站在反腐这一边,这不仅是政治正确,也是……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去的智慧。”
“但是,”陆亦可话锋陡然一转,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这一切的预判,在宁方远省长正式到任后,被打破了。我妈亲口跟我说,她现在也有些拿不准了。”
“连吴法官都看不准了?”陈海身体微微前倾,显得十分意外。在他印象里,那位瑞智的长辈很少会用这种不确定的语气。
“没错。”陆亦可肯定地点点头,眼神锐利,“宁省长太特殊了。年纪轻,潜力巨大,背后的能量更是深不可测。我妈分析,他现在有三种选择:第一,全力支持沙瑞金。如果他这么做,凭借其掌握的政府资源和背后可能的力量,沙书记如虎添翼,赵立春留下的势力恐怕很难抵挡。第二,”她压低了声音,“如果他因为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选择倒向赵立春那一方,或者暗中掣肘,那么沙书记的反腐行动,很可能雷声大雨点小,最终陷入僵局,甚至……无功而返,自己也可能折在这里。”
她看着陈海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出第三种,也可能是最现实的情况:“就算,宁方远省长选择保持中立,两不相帮。但以他现在迅速集成的政府系力量,在常委会上已经拥有了举足轻重的话语权。沙书记再想象刘省长在时那样,相对顺畅地推动重大决策,尤其是像反腐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博弈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已经超出了最初的预料。”
陆亦可将话题从高层的博弈拉回到他们切身面临的困境,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和愤懑:“而本来,按照常规,这种级别的反腐风暴,应该是由田国富书记的纪委主导,我们检察院更多的是配合。可现在倒好,就因为侯亮平这根‘搅屎棍’空降过来,我们整个汉东省检察院,尤其是我们反贪局,被硬生生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主攻手!你想想,季检察长现在是什么心情?他在检察系统干了一辈子,眼看着就要平安着陆,光荣退休了,现在却被架在火上烤!你们这样不管不顾地折腾,让他老人家最后这段职业生涯怎么过?心里能痛快吗?”
陈海闻言,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露出了明显的愧疚之色。季昌明对他有知遇之恩,一直是像长辈一样关爱他。他光想着办案,却忽略了这会给一心求稳的老领导带来多大的压力和困扰。陆亦可这番话,实实在在地戳到了他的痛处。
看到陈海神色动摇,陆亦可又趁热打铁,抛出了一个更现实、甚至有些诛心的可能性:“再说了,陈局,你扪心自问,侯亮平他真的那么需要你在一旁‘指导’和‘分享’吗?说不定人家心里巴不得你离得远远的!这么大的功劳,关乎他能否风风光光返回京城、能否顺利解决升职的关键功劳,一个人独享,岂不比被你这个局长分去一部分,要来得痛快和完整?”
“亮平他……他不是这样的人!”陈海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但声音明显缺乏底气,眼神也有些闪铄。官场之上,在巨大的个人利益和政治资本面前,所谓的同学情谊、兄弟义气,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这个道理,他懂,只是不愿意用最坏的心思去揣测昔日同窗。
陆亦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与他争辩,只是淡淡地说:“他是不是这样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该如何选择,才能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保护我们这个团队。所以,我的建议依然是,你主动申请回避,于公,符合程序,避免瓜田李下;于私,跳出旋涡,静观其变。这是目前最稳妥的选择。”
陈海沉默了,办公室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他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仿佛要将那复杂的思绪看穿。过了许久,他才长长地、带着一丝疲惫和释然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好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说得对。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会把丁义诊案和相关线索的调查主导权完全放给侯亮平。等他对山水集团的调查正式激活后,我就去找季检察长,正式汇报大风厂员工持股会的情况,并申请对此案进行回避。”
见陈海终于被说动,陆亦可紧绷的神情也缓和了下来。她想起母亲最后的叮嘱,语气也变得平和了一些:“我妈还说了,象我们这种级别的干部,在这种涉及最高层面博弈的狂风巨浪里,最重要的不是当什么急先锋,而是要有‘定力’。要学会观察,耐心等待。等到风平浪静,胜负已分的时候,再根据情况,顺势而为,或许还能安全地分到一杯羹。像沙瑞金、赵立春、宁方远他们那个层次的较量,棋盘太大,棋子太多,我们这种小卒子,盲目冲上去,除了当炮灰,很难有第二种下场。‘马前卒’听着悲壮,可古往今来,有几个马前卒能得善终?功劳都是将军的,牺牲却是卒子的。”
陈海听完,不由得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自嘲,有无奈,也有一丝看清现实后的清醒:“精辟!真是精辟!吴法官不愧是老前辈,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啊……我们在这儿纠结职责、情义,可能在上边那些执棋者眼里,根本就无足轻重,甚至只是可以随时舍弃的筹码。”
他彻底下定了决心,坐直了身体,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就按你说的办。案子,让他侯亮平去放手查。我们……做好自己的本分,但绝不轻易涉险。一切,等形势明朗些再说。”
陆亦可点了点头,两人在这间略显压抑的办公室里,基于最现实的利害分析和自我保护的本能,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他们不知道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会多么猛烈,也不知道最终会卷进去多少人,但至少在此刻,他们决定先守住自己的阵地,不再盲目地投身于那深不可测的旋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