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伯爷爷,伤口已经处理好了,您记得这几天千万不要沾水,不然伤口感染就麻烦了。”
说话的是一个年约十四岁的少年,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草药,给沉钧敷在伤患处,血一下就止住了。
沉庄有些不放心,“要不,我让孟医生再来瞧瞧?”
少年转头打量沉庄,心直口快,“族爷爷这是不相信我?”
沉庄微愣,到他如今的年纪和地位,鲜少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不过少年眉宇间并无恶意,看向他的眼神也只有疑惑。
是故,沉庄并未计较,好脾气解释,“不是不信任,你祖伯爷爷年纪大了,万一”
少年又道,“没有万一,不会有万一。族爷爷说万一就是不信任,既然不信任为什么不直接说,反而要遮掩。”
沉庄神色凝重,不觉把孩子的话听进去了。
“好了,阿礼。”沉钧一脸头疼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着向沉庄解释,“这孩子是六房知字辈的孩子,他啊,从小就是个医痴,族里那些医书别人当天书,他却如有神助,只要有人质疑他的医术,阎王爷来了都不求饶。”
沉知礼闻言笑了起来,“族伯爷爷说对了,这世界上我最不怕的就是阎王爷。”
沉庄听了觉得有趣,追问,“为什么不怕阎王爷啊?”
沉知礼抬起下巴,意气风发,“我行医就是为了跟阎王爷抢人,怕他还怎么抢?”
沉庄极喜欢这样的孩子,有这样的春芽才会让他觉得自己老去也是一种幸事。
他点点头,极有风度地认错,“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有这样的志向,族爷爷为刚才质疑你的事道歉。”
沉知礼知道沉庄身份贵重,没想到这样的人物竟然会给他一个小孩儿道歉,顿时心生好感,张口道:“族爷爷,我的医术可神了,不管您身体有什么毛病,我都能号出来。要不,我给您把把脉?”
沉钧闻言顿时头大,轻斥,“没规矩,怎么说话的。”
沉庄身份贵重,家族里配有专门的医务人员定时做身体检测,除了出于安全考虑,最大的原因就是防止他突然意外给沉家带来重创。
前不久武太奶去世,沉庄就已经做过身体检测,各项数据都显示正常。
但老爷子不忍心打击一个孩子的积极性,配合着伸出手,“行啊,小神医给我看看。”
沉知礼被这句“小神医”哄得嘴角微翘,搬来竹椅。他伸出三根手指搭在沉庄手腕寸关尺上,小小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专注与郑重。
“脉象平稳有力,虽不及年轻人那般蓬勃,却也沉实和缓,显是根基深厚、保养得宜之象。”
沉庄和沉钧相视一笑。
不过片刻,沉知礼微微上扬的嘴角慢慢抿直了,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稍稍调整了一下指压,更加专注地探寻。
但这个角度好象也不行,沉知礼翻过沉庄的手掌,细细看了看掌心的手纹,又闭上眼反着方向号脉。也不知是不是午间暑气重,少年额角甚至微微渗出了细汗。
“爸!”
就在这时,沉谦、沉渊、沉让一行人走进了堂屋。
“嘘!”沉庄示意他们安静。
沉谦三人一愣,这才发现一个小孩儿正在给老爷子号脉。三人虽然看不太明白,但还是安静找了个椅子入座。
良久,沉知礼缓缓收回手,睁开了眼睛。先前的那点意气风发消失无踪,少年老成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
沉钧见他久久不语,以为是出了岔子,笑着打圆场,“你这孩子,摸不出毛病就是好事,难不成你还不高兴了。”
沉知礼抬起头,看向沉钧。
他不是摸不出,是好象摸到了什么。
那平稳和缓的脉象之下,似乎潜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滞涩感?就象是奔流的大河深处,有一缕几乎无法察觉的暗漩,时隐时现,难以捕捉。
可当他将所有心神都凝聚在指尖,试图再次捕捉时,那感觉再也没有出现。
按理说,族爷爷这个年纪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毛病,可脉象平稳得近乎完美,这反而让他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看出沉知礼的反常,沉庄温声询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好?你放心说,族爷爷可不是讳疾忌医的老古董。”
沉知礼尤豫片刻,小声道:“我感觉好象有一点点一点点说不上的奇怪,但又摸不到了。”
沉渊没忍住笑道,“怎么现在望闻问切都用感觉了?爸,小孩子的话你还当真?”
沉知礼耳根微微泛红,有些不敢看沉庄,“对不起族爷爷,大概是我学艺还不精,号得不准。”
沉庄回头瞪了沉渊一眼,又笑着拍了拍沉知礼的肩膀,“号得不准可以再练,只要别忘了你行医的仁德之心就好了。族爷爷随时等你,等你什么时候能号准了,再试试。”
沉知礼重重点头,赶忙收拾药箱,眼神真挚,“族爷爷,说好了,您千万等我。”
沉渊皱眉,“你这孩子,说的老爷子明天就不在了似的。”
沉庄眼皮抽动,轻轻拍了拍沉知礼的肩膀,“好。你先回去吧。”
沉知礼点头,又细细叮嘱了沉钧用药事宜才出了堂屋。
待人一走,沉庄转身,面无表情看着沉渊。沉渊只觉头皮发麻,硬生生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等会再过来。”
说完,也不管众人什么脸色,转身跑出了堂屋。
待沉渊走后,沉谦站起身,目光带了沉钧一眼,“爸,沉航怎么处置?”
这时,沉钧站起身,“你们聊,我先回避。”
说罢,他微微颔首,抱着包纱布的手拄着拐杖,步履略显沉重地出了堂屋。
午后的阳光通过雕花木窗,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老宅处处透着岁月的沉淀,也积压着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沉重往事。
沉钧走到自己的屋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有些昏暗,带着老房子特有的阴凉潮气。他习惯性地走向窗边,想推开窗户透透气,也让阳光驱散些许屋内的沉闷。
然而,他的手刚碰到窗棂,动作便猛地顿住了。
只见窗外,沉庄正负手而立,静静地站在他的窗前。他忽然就想起,当年也是有个少年,总爱躲在他的窗下,他们以蝉鸣为信,逃学打架,肆意妄为,不知天地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