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悬看来,如果稚和骏貌的这一番“潜意识论”是正确的,那么在醒来后,他曾经满心期待可以在这个世界重逢的师傅,理应会出现在他家楼上才对。
毕竟那个时候他对这里的一切还一无所知,为了冲淡自身迷茫而滋生一厢情愿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想法。
他本该见到师傅的。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此时此刻,楼上的605室里生活着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师傅,而是一个叫王大爷的老头,和他的孙子,小树。
他们好象完全不受周悬所携带的“外来意志”的干扰,依然坚挺地存于这个十年前的时间节点。
“这是因为就象稚刚才说的,归根结底,这还是一个比较稳定的世界。”面对周悬的困惑,”貌的回答显得很镇定,“虽然梦的特殊性决定了外来者们很容易对这里造成影响,但那更多是体现在某些细枝末节的部分,并不会对世界本身的运行逻辑产生太大的动摇。”
“就好比我的师傅,虽然是我的意志导致他出现在了他不应该出现的妙果寺”里没错,可代价就是他从妖怪变成了普通人,并没有动摇这个世界不允许妖怪出现”的根基。””猊道,“以及,我猜想那间静室本身也是无人居住的地方,师傅不过是被随手塞进去的而已。”
“五公子的意思是————禅师他虽然凭空出现的,但是他并没有取代谁的位置?”周悬沉思片刻后说道,“就好象我师傅之所以没有出现在我家楼上,就是因为那里已经住了人,没有师傅的位置了?”
“正是如此。””猊拍拍周悬的脑袋,表示这真是一颗聪明的脑袋瓜,“可以肯定的是,在我们离开后,这场梦也依然会继续下去。你的朋友、家人仍然会留在这里,继续着他们的生活。”
“那他们会记住这一段经历么?”周悬说,“我是说,在我来到这几天里,我跟他们一起做的过的事?”
“通常是会的,因为正如稚之前说的那样,对于梦境世界来说,这里的人都是真实存在的,并非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烟尘。””猊道,“只是这么一小段的记忆,还远远没到需要梦境主人为他们洗脑的程度。”
“而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这里会是过去的安平”的原因之一吧?””猊说,“如果梦境主人的初衷,是希望这场梦的走向可以不脱离现实世界的话,那么只要将梦开始的时间向前推移,就可以满足这一点。”
“因为这么一来,它就可以做到时刻参照现实世界的变化,来确保自己的梦在大方向上永远不会走偏。””猊道,“这两天的经历下来,周施主应该也感觉到了吧?尽管少了几个人,但这个世界和你所知道的世界之间,差别是很小的,无论是过去的历史还是未来的走向。”
“意思是,这里的主人维系这里、保证这里的历史不走脱的办法,就是直接照搬现实世界的发展情况?”周悬皱眉,“它其实一直都知道外面在发生什么?”
“只是监视一座城市的情况而已,对天龙而言不算什么难事。光是能满足这类须求的法术我就能想到五六种。”一旁稚很淡定,“作为这里的主宰,它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它具备随时醒来的能力,被困住的只是我们仨而已。”
“等等,那照这么算,这里的一天只约等于外面的两个小时————”周悬先前获得的情报,快速地心算了一下,“现在起算,梦里想要追平外面的十年,不是只需要一年不到的时间吗?这意味着它还有一年不到就要醒来了?”
“那倒不一定。”狻猊说,“也许到了个时候,这场梦就会重置、又或者干脆换一个梦继续做一长年累月的生活同在一个地方,多多少少是会疲乏的吧?”
“那么,十年前”的这个时间点,其实只是巧合而已?”周悬说,“如果我和白璟是在一年后进入那个墓穴,那么梦中的这座城市可能已经重置,或者变成其他地方了?”
“是的,很有可能。””猊如是说,“非要说的话,这也算是缘分一场。”
“那他什么时候会离开这里?等到完全恢复生前实力的时候么?”
“这也不一定,要看他怎么想。””猊说,“可能他觉得差不多了,他也就出来了。”
“那————我呢?”还没等松一口气,忽然意识到了某个关键点,又或者说违和点的周悬,指向自己,“这个世界本来就有我的存在不是么?既然如此,为什么后来的我会顶替掉那个之前的我?”
“因为你并不是某人的意志催生出来的,而是现实存在的呀。””貌耐心地说,“现实存在的周施主进入了一个本来就有周施主的世界,但世界的底层逻辑又不允许有两个周施主同时存在,既然如此,那只能是让一个人顶替掉另一个人咯。”
“那————那个我去哪儿了?”
“我想大概是被送去哪个小黑屋关起来了吧?”
“啊?”
“恩————实际上我本来也想提醒你这件事来着。””猊说,“虽然原本的周施主是被后进来的你给顶替了,但他的存在应该没有被抹去才是。我认为他仍然在某个地方,只是由于你顶替了他的位置,所以暂时没法露面而已。”
“那么等到我离开的时候,他就又回来了?”
“喔,这个还真不一定。””猊诚实地说,“如果梦境的主人还能想起他,那他就能回来,要是他就这么被遗忘了,那他就彻底回不来了。”
“被遗忘的可能性很大吗?”周悬试探性地问。
“还是蛮大的。””貌实话实说,“反正这并不会影响这场梦继续往正确”的历史发展,毕竟城市这么大,不会因为少了个人就停止运作也很正常嘛。”
“————因为没什么用,所以就可以被忘记吗?”
“龙众是这样的。”
“猊此言一出,周悬直接沉默了。
要知道,在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后,他就已经得出了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周悬,并非同一人的判断—一至少他很清楚自己所扮演的并不完全是曾经的他。
尽管他们的本质可能是相同的,但成长道路上师傅的缺失,还是让他们成为了相似的不同人。
而此前,这两条龙也都曾有意无意地告诉过他,尽管这是个梦的世界,尽管对于他们这些了解真相的外来者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可对于这个梦中世界的居民们、在他们自己的眼中,他们却又是真实存在的。
至少他们有感情、有思想,并不认为自己是“为了推动世界进程而存在的npc”。
更何况,在正确的历史走向之下,这本就是一个毫无破绽的世界,被蒙蔽其中的居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知道真相是什么。
但现在,骏貌却又告诉他,因为自己的乱入,导致这个世界的自己被顶替了、失踪了的事实。
更关键的是,可能自己离开之后,他依然无法回归自己原本的位置。
所以这会导致什么?
一旦他走了,这个家里就没有周悬了?
他的父母也许会因此报警,但是警察显然不可能找到一个凭空失踪的人。
最后结局,可能就是梦境继续朝着正确的“大方向”前进,而他的失踪,就成为了一桩悬案?他的人生永远停留在了十五岁,他就此成为了那个被历史车轮碾死的人?
那————他在这个世界的亲人要怎么办?朋友要怎么办?
周悬忽然有点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想听听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吗,人类。”就在周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时候,稚突然开口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周悬认真地看向稚—他确实觉得自己需要一些建议。
“我会毫不留恋的离开。”稚的语气很平静。
“————能听听理由么?”
“很简单,我不在乎这里的我,会因为我的来到而变得怎样。”稚面无表情地说,“他是死、是活,又或者就这么消失了,我都不介意。”
“因为你是你,他是他?”周悬问。
“没错。”
“好吧,那五公子呢?”
“恩————实话讲我也不太介意,毕竟这个世界的师傅也不认识我,所以哪怕我不在了,师傅也不会为我伤心吧?况且这里也没有其他我牵挂的人。”狻猊说,“如果我能早点离开,反倒能让真正在乎我的人省点担忧。”
“看来我的心境跟二位相比,还是差的太多了。”周悬忍不住叹了口气。
“无妨无妨,周施主还是年轻人,经历的离别少了,牵挂自然也就多了。””貌看他这幅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由得呵呵一笑,“不过你心情我能理解,怎么说这座城市里都还生活着你的父母、朋友,你没法对他们不管不顾,也是正常的。”
“那在五公子看来,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周悬真诚地问。
“这种事周施主不应当问我,而是应该问问你自己的心啊。””貌拍拍他的肩膀,和善地说,“就好象以前,你的祖师爷天算道长常挂在嘴边的那句问心无愧”一样——人活一世,最重要的就是随心而动么?”
“问心无愧啊————”周悬背靠着沙发,默默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见此情形,稚和骏貌很默契地不再说话,叔侄俩默默地看着电视机里无趣的电视节目,顺便把剩下的那点绿豆糕和板栗酥一起平分了。
“可是他真的还存在么?”过了许久,周悬这样问道。
“我想应该是存在的吧?”狻猊擦了擦嘴角的沾染上的绿豆粉末,扭头看向窗外的夜色,平静道,“只要梦境主人所追求的,确实是足够真实的世界,那么他想必也不会轻易的消失。”
“那么,我或许可以试一试。”周悬说,“虽然我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就是了。
“”
“没关系,反正时间还有。””貌大概是料到了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很快便送上了安慰,“哪怕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至少努力过了,也算是问心无愧吧?”
“可以帮我么,稚。”周悬看向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年轻人。
“只要你到时候别因为这种理由赖着不肯走就行。”稚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不然我没法给珠泪交差。”
“我有数的。”周悬说,“我会试着找一找他,如果在离开前依然没有收获,那么我也只能认命,老老实实离开这里了。”
“那么,计划就这么定好了。”作为这里当之无愧的大家长,狻猊做出了总结性发言,“台风是我们离开的最后期限一依照这个梦中世界目中所呈现出的与现实无二”的状态,我认为那场台风大概率还是会来的。”
“所以在此之前,我们就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得到跟这里主人对话的机会,顺便找一找失踪的那位小周施主”到底跑哪儿去了。””貌说,“但如果真的不行,周施主记得别太灰心,只当做是你走后,他会自动回归原位即可。”
“我明白。”周悬点头。
“恩,那么在此期间周施主就只管按照自己的步调行动即可,不必过分束手束脚。””猊道,“我和稚现在虽然拿不出全部的实力,但护你周全肯定是没问题的。”
“有五公子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光听骏貌的这番承诺,周悬就知道他肯定还有应对“突发情况”的后招,毕竟他跟稚的那种淡定很明显不是装出来的。
“你要是觉得只靠自己搞不定的话,可以去试着请个狗头军师帮忙,人类。”稚在这时说道,“比如某些鬼主意很多的家伙。”
“你说白璟?”周悬看着他,“可他是妖怪————”
“妖怪又怎么了?”稚说,“搞不好你在这座城市里的熟人,其实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
“你是说————他们可能也和金蝉子一样,因为我的意志而乱入进来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稚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熟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别告诉我,你截至目前连一个因为你而乱进来的妖怪都还没遇见。”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周悬思索了一下,“好象还真有一个。”
“喔,是谁?”
“你未来的丈母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