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关的夜色,深沉得好似化不开的墨。
寒风顺着西大营那些破烂帐篷的缝隙,无孔不入地往里钻。
这里驻扎的,尽是些从北方强征来的壮丁,亦或是被打散编制后重组的杂牌军。
对于他们而言,这刺骨的寒意虽难熬,却远不及腹中饥饿来得磨人。
“咕噜”
寂静的营房内,一声响亮的肠鸣显得格外突兀。
老卒孙瘸子裹紧了身上单薄如纸的号衣,深深地吸了吸鼻子。
空气中隐约飘来一阵肉香与酒气,那是从东大营的方向传来的。
在东大营,住着顾家与陆家的私兵,那是荆南王刘昱的嫡系。
听闻为了给白日里受惊的世家子弟压惊,今晚那边杀猪宰羊,好不热闹。
而反观西大营,晚膳却只有一勺清可见底的粟米汤。
“这味道,真能把人的魂都给勾走啊。”旁边的年轻后生咽了咽唾沫,低声说道。
孙瘸子没有接话,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
那里藏着半个冰冷的窝头,硬得像块石头,是他特意省下来,留给同营那正发着高烧说胡话的儿子的。
但这哪里够?
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的脸,听着那一声声虚弱的饿,孙瘸子心如刀绞。
他往帐外瞥了一眼,见督战队的巡逻刚刚过去,便以解手为由,佝偻着身子钻出了帐篷。
然而他并没有没有去茅房,而是悄无声息地摸向营地中央那专供督战官老爷们的伙房。
没一会儿,伙房的帘子被轻轻掀开一条缝。
案板之上,白面馒头堆得如同一座小山,旁边还挂着半扇油光发亮的烧鸡。
孙瘸子活了五十岁,这辈子见过的细粮加起来,仿佛都不及这一案板多。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绿了。
那只满是老茧与冻疮的手,颤颤巍巍地伸了出去,抓向了离得最近的那个馒头。
它是热的,软的,握在手里,就像是握住了儿子的命。
“啪!”
一声清脆的声响骤然炸开。
甚至来不及将馒头揣入怀中,一只厚重的牛皮战靴便狠狠踩在了孙瘸子的手背上。
“啊!”
惨叫声中,那个沾染了黑灰的馒头滚落在地。
“老东西,胆量倒是不小,竟敢染指陆大人的夜宵?”
一名满脸横肉的伙头军拎着烧火棍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两名督战队士兵二话不说,上前便将孙瘸子踹翻在地,反剪双臂死死按住。
不多时,一阵急促且刺耳的锣声,彻底撕碎了西大营的宁静。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火把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数千名衣衫褴褛的士兵被驱赶至此,围成了一圈。
督战官陆通,这位陆家的旁系子弟,此刻正手持沾血的马鞭,一脸戾气地站在中央。
白日里在城头受的气,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旗杆上,孙瘸子已经被抽得皮开肉绽,生死不知。
那个被踩扁的馒头,孤零零地躺在泥地里。
“都睁大狗眼看清楚了!”
陆通指着旗杆上的人,目光阴鸷地扫视全场。
“这就是做贼的下场,王爷养着你们,供你们吃喝,你们不思报效,竟敢偷盗军粮?今日敢偷馒头,明日是不是就敢偷开城门,放秦风那个反贼进来?”
“那就是个馒头”人群中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陆通反手便是一鞭子抽在空处,震得众人一颤。
他走到那馒头前,一脚将其踩成白泥,狞笑道:“馒头?那是给官长吃的!你们这群贱骨头,给口稀粥喝已是抬举!”
“来人!将这老东西的手剁下来,挂在营门口示众!”
“不要啊大人!”
人群中猛地冲出一道身影,正是孙瘸子的儿子孙二狗。他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磕得砰砰作响:“大人饶命!我爹是饿昏了头,求您了,剁了手他就活不成了!我替他受罚,别剁手啊!”
周围的士兵们看着这一幕,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
陆通看着跪地求饶的孙二狗,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你替他?”
他用马鞭挑起孙二狗的下巴,随后从腰间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扔在地上。
“既是父慈子孝,那便由你来动手。去,把你爹的手剁下来。你动了手,我就饶他不死。若是不动”
陆通眼神骤寒:“我就把你们父子,连同这一什的人,全部坑杀!”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孙二狗颤抖着捡起匕首,看向旗杆上奄奄一息的父亲,又看向四周那些朝夕相处的兄弟。
“快点!”陆通一脚踹在孙二狗背上,“磨磨蹭蹭,想造反吗?”
孙二狗握着匕首,一步步走向旗杆。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白天捡到的那张传单。
——豫州陈县张二牛,你家分得水田五亩
——别给刘昱卖命了,回家抱儿子!
为什么北边的秦王把兵当人看,给地给粮?
为什么这里的官老爷把人当狗看,连个馒头都要拿命换?
“二狗别管爹动手活下去”孙瘸子微弱的声音传来。
孙二狗走到了父亲面前,高高举起了匕首。
身后,陆通抱着双臂,脸上挂着看戏般的戏谑笑容。
“啊!!”
孙二狗突然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但他没有挥刀向父亲,而是猛地转身,扑向毫无防备的陆通!
“噗嗤——!”
那一刀,带着二十年的屈辱与这一夜的饥寒,精准而狠辣地扎进了陆通的心窝。
鲜血溅了孙二狗一脸。
陆通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合,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了血沫。
“杀人啦!”督战队士兵惊恐大喊。
“杀!!”
孙二狗一脚踹倒尸体,高举血淋淋的匕首,对着周围数千名沉默的士兵咆哮道:
“兄弟们!反正都是死!秦王说了,杀官长,分田地!”
“东大营有肉!有酒!咱们去抢回来!”
“反了!”
这一声吼,宛如一颗火星落入了早已干透的柴堆。
压抑许久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数千名士兵红着眼,如决堤的洪水般冲向了督战队,冲向了那象征特权的东大营。
虎牢关帅府。
刚睡下不久的刘昱被震天的喊杀声惊醒,披衣冲出房门,只见西边火光冲天。
“报——!”
一名浑身是血的亲兵跌撞跑来:“王爷,不好了,西大营炸营了,那些壮丁造反了,杀了陆通大人,抢了军械库,正往东大营和粮仓杀来!”
刘昱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镇压,快让顾家的私兵去镇压!”刘昱歇斯底里地吼道。
“来不及了”
顾雍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面色惨白如纸,望着那漫天的火光,眼中闪过一丝狠绝。
“王爷,这局面已是雪崩之势,咱们自己的兵看到传单本就人心浮动,如今有人带头,怕是挡不住了。”
“那那怎么办?”刘昱彻底慌了神。
顾雍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王爷,虎牢关守不住了。”
“趁着乱兵还在抢粮,黑风军尚未进城弃车保帅,咱们回江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