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352【人间不负】
十一月底的蜀岗山,褪去春夏的葱郁喧闹,显出一种沉淀后的清旷疏朗。
灰蓝色的天空高远明净,阳光带着一种清澈的冷意,通过疏朗的枝桠,在蜿蜒的山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石板路,停在大明寺古朴的山门前。
薛淮率先下了马车,玄色锦袍外罩着墨狐毛领大,身形挺拔如崖畔青松,他回身朝车内递出一只手。
沉青鸾搭着他的手轻巧落地,身上是件银红妆花缎的斗篷,领口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面如芙蓉明媚照人。
她抬眼望向山门匾额上“大明寺”三个古朴苍劲的大字,浅笑道:“这冬日的大明寺倒别有一番洗尽铅华的庄严气象,知微姐姐,你说是不是?”
徐知微今日穿着素雅的月白色袄裙,外罩一件玉色棉斗篷,清丽的面容在冬日微寒的空气里更显白淅。
她扶着薛淮的手站稳,闻言温婉一笑道:“妹妹说的是,松柏经冬犹苍翠,禅音入耳更清心。”
“走吧,莫姑负了这晴好天色。”
沉青鸾拢了拢斗篷,步履轻快地拾级而上,留下一个明丽洒脱的背影。
走了几步,她似乎想起什么,回头对薛淮眨了眨眼道:“听闻大明寺的素斋点心极妙,我先去殿中给佛祖上炷香,祈个平安顺遂,稍后寻你们品尝。”
说罢她也不等薛淮和徐知微回应,便带着两个丫鬟步履轻灵地向前快步离去。
薛淮随即很自然地看向徐知微,又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说道:“带你去个地方。”
徐知微指尖微凉,触及他温热掌心的瞬间,心中便漾开细微的涟漪。
她没有挣脱,任由他引着一步步向上。
一路无话,待两人转过一丛修竹掩映的月洞门,视线壑然开朗。
眼前是一处开阔的园圃,虽已入冬花木凋零,但布局精巧假山玲胧,几株老梅虬枝盘结,枝头已悄然绽放寒梅,深红浅绛不一而足,为这萧瑟的冬景平添无限生机与期待。
一方石亭翼然临于水畔,亭额题着“芳圃”二字。
“这就是大明寺的芳圃。”
薛淮引她步入亭中,望着远处扬州城的轮廓,徐徐道:“去年三月那个深夜,我便是在此处等来玄元教的刺客,当时你则在沉园。”
徐知微面上浮现几分感慨。
她就是在那一晚认清柳英和玄元教的真面目,从此和过往的世界告别,走进薛淮的世界里。
直到今年夏天那场大疫,当她从睡梦中醒来,看着薛淮在阳光照耀下的侧脸,蓦然发现自己对薛淮的欣赏和感激在不知不觉间转化成深藏心底的情意。
从此再难遮掩。
这半年来两人见面的次数不算少,但都发乎情止乎礼,纵然沉青鸾已经向徐知微当面表明她的态度,但徐知微依旧谨守本分,一者是她天性使然,二者她所求不多,想要的不过是一份真心相待,一个能为她屏蔽那未知风雨与仇仇的港湾。
但是此刻听到薛淮谈及往事,又想起这两年彼此间的点点滴滴,徐知微不禁怅然道:“你以后不会再在扬州久留吧?”
关于称谓一事,徐知微起初有些头疼,她坚持在私下也按照官职称呼薛淮,但他显然不会同意,而她又不可能直呼薛淮之名,最终只能用一个比较含混的“你”字。
“大抵不会。”
薛淮此番回京还没有确定职事,但他知道天子特地召他回去必有重用,基本没有可能再回来当扬州知府。
他转头望着徐知微,斟酌道:“知微,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去京城开一家济民堂?”
徐知微好奇地问道:“恩?”
薛淮解释道:“如今江南这五家济民堂都能稳健地运转,我认为你可以带一些人手去北方开几家济民堂,从而惠及大燕南北各地的贫苦百姓。此外,我希望你能去。”
他虽然没有明言,但话中的意思已经表露得非常清楚,以徐知微的聪慧自然能够明白。
“好,我去。”
徐知微的眼眸澄澈如山泉,声音清越而坚定,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她唇角微微扬起,面上浮现恬淡的笑容,第一次郑重地直呼他的名字:“薛淮,我既已认定了你这个人,那么世俗眼光和名分高低,于我而言不过是这山间的浮云。我此生所求唯治病救人问心无愧,有你站在身后,这条路我走得安心也走得踏实。”
没有委屈求全,没有自怜自艾,只有一种勘破世情后的从容选择与坚定交付。
薛淮凝视着眼前这个看似纤弱、内心却蕴藏着磐石般坚韧力量的女子,缓缓伸出手无比珍重地拂过她微凉的脸颊。
徐知微闭上眼,长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在冬日寂聊空旷的芳圃之中,在群山与古寺的见证之下,薛淮在她柔软的唇上轻轻一吻。
片刻过后,一阵轻快又不失优雅的脚步声由石径传来,徐知微下意识地从薛淮身边退开半步,脸颊飞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胭脂色。
沉青弯步履轻快地走进亭内,手中提着一个多层朱漆食盒。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薛淮和徐知微之间的微妙氛围,动作麻利地打开食盒盖子,爽朗地说道:“刚出锅的翡翠豆糕、素三鲜饺,还有这温着的桂花藕粉羹,清香得很。你们说了这半晌话想必也饿了,快尝尝。”
她极其自然地拉着徐知微在石凳上坐下,又将食盒推向薛淮。
薛淮看着沉青鸾这落落大方的姿态,眼中掠过一丝感激,接过她递来的竹筷,夹起一块碧绿剔透的豆糕放入口中,而后对徐知微温言道:“青鸾说得是,此间素点确实一绝
你也尝尝。”
在沉青弯如此坦荡大气的照应下,徐知微心中那点微窘瞬间消散于无形。
三人一边用着点心一边谈心,气氛越来越和谐。
当然这个过程里主要是薛淮和沉青鸾谈论他离开扬州之后的相关安排,诸如盐协、船号、商会、民生、育才学堂等等,而徐知微只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偶尔才会出言应和。
约莫一刻多钟后,沉青鸾拿起帕子擦拭嘴唇,继而看向薛淮笑道:“淮哥哥,这些点心味道如何?”
薛淮颔首道:“极好。”
沉青鸾悠然道:“这都是我辛苦提来的,你打算如何谢我?”
薛淮闻言失笑,眼中却满是暖融融的怜意:“你辛苦了,日后定当厚报。”
“厚报?”
沉青鸾眼珠一转,指着亭外一株老梅道:“喏,我要这树上开得最好的三枝梅。一枝插瓶,一枝赠知微姐姐,剩下一枝嘛————你得亲自替我簪上。”
薛淮朗声道:“一言为定!”
徐知微看着他们一来一往,也不禁莞尔。
三人遂起身走到亭边,共同俯瞰着远处沐浴在午后暖阳下的扬州城廓。
冬日的阳光虽淡,却带着穿透寒意的力量,均匀地洒在静默的山林、古朴的寺宇以及鳞次栉比的屋瓦上。
远处运河上的漕船帆影点点,在宽阔的河面上缓缓移动,扬州坚实的城墙蜿蜒如带,运河如同一条凝固的玉带绕城而过。
“真美。”
沉青鸾忍不住轻声感叹,徐知微亦颔首赞同。
薛淮却盯着不远处的梅树,似乎在想剪断哪几支梅。
沉青鸾见状轻笑一声,拉着徐知微的手腕说道:“淮哥哥,我改主意了。”
薛淮扭头看向她。
沉青鸾与徐知微对视一眼,娇俏道:“值此美景当前,兼之分别在即,淮哥哥素来才情不凡,可愿口占一首小令相赠?”
薛淮看着两人同样出尘又气质不同的面庞,一者明媚如花,一者清冷高雅,而且都已和他定下终身,便微笑道:“那我就献丑了。”
二女不禁面露期待,她们知道薛淮最擅词作,只可惜公务缠身难有雅兴,今日氛围合适,必然会有佳作问世。
薛淮沉吟片刻,缓缓吟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淮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尤带广陵香。”
“试问维扬何处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二女听完一时默然,细细品味之后,只觉心绪翻涌感慨万千。
徐知微凝望着薛淮,面庞上悄然浮起薄红,盖因最后那句话写进了她心里。
沉青鸾眼中水光潋滟,柔声问道:“淮哥哥,这首词以何为题?”
薛淮微微一笑,迎着沉青弯的视线说道:“定风波,此心安处是吾乡。”
太和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扬州,东关码头。
今日乃薛淮正式卸任扬州知府、启程返京之时,三艘官船停靠在码头泊位,墨韵和李顺带着仆役们登上中间那艘大船,而江胜和白驹领数十名亲卫簇拥着身穿一袭斗牛服的薛淮。
此刻码头上已经人山人海,今日整个扬州城几乎全体出动,就连周边县镇都有不少乡民自发前来,只为送别他们心目中的薛青天。
新任知府章时率府衙属官列于人群最前,他捧着一盏青瓷酒上前,喉头微哽道:“下官等蒙大人提携教导,必定恪尽职守,不敢有丝毫懈迨。惟愿大人此去一帆风顺,青云直上!”
薛淮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自光扫过众人肃然的面庞,朗声道:“望诸君牢记,民生即国本!”
所有人躬身道:“谨记大人教悔!”
薛淮微微颔首,随即抬眼扫视前方,从章时等官吏、乔望山和沉秉文等巨商乡贤、齐青石和岳振山等亲信、满怀崇敬和不舍的桑承泽等人,到某个角落里那辆载着沉青鸾和徐知微的马车,再到无数眼含热泪的扬州百姓。
这一刻他不禁心怀激荡,遂转身走到搭好的高台之上。
“扬州父老在上,薛淮今日拜别!”
他拱手向四方深揖,高声道:“这三载栉风沐雨,幸得父老乡亲们的鼎力支持,薛淮才得以立下微末功劳,然而扬州能有今日之富庶安定,是诸位以脊梁撑起扬州的根基,你们才是真正的功臣!”
他抬手抚过心口,无比恳切地说道:“若说薛淮有尺寸之功,全赖父老同心,是你们教会我何谓生民之力。今日一别,薛淮仍旧会永远记住扬州这片土地,永远铭记父老乡亲的情义!无论薛淮身处何地,凡欺压扬州乡民者,薛淮势必与其不共戴天!”
“诸君且珍重,待看扬州春好!”
话音方落,码头上已如潮涌。
白发翁妪以袖拭泪,青壮汉子攥紧拳头强忍哽咽,妇人怀中的稚儿睁着懵懂的眼。
人群如被风拂过的麦浪般起伏,压抑的抽泣声汇成低沉的河,在霜雾中久久回荡。
无数道目光烙在薛淮身上,那目光里翻滚着未尽的感激和难舍的牵挂,将冬日晨光都浸得温热。
薛淮迎向这片无声的汪洋,端端正正三揖及地向山河,向众生,向这方他用热血浇灌过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