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345【我心澄明】
又三天时间过去,依靠薛淮铁腕维持的秩序和高效运转的后勤,疫病疯狂扩散的势头被硬生生遏制住了。
新的隔离点运转起来,交叉感染的风险降低,避瘟汤的大规模供应也起到一定的预防作用,健康乡民和医所人员的新发病例有所减少。
然而,最内核的问题却陷入令人室息的泥沼,那就是徐知微在昏迷前调配的清瘟败毒饮原本可以治疔赤目瘟,但是以那个染病夭折的男童为界线,在他之后出现的患者病情明显加剧,清瘟败毒饮只能起到有限的作用,无法彻底根除病症。
简而言之,这场大规模疫病的病原在传播的过程中不断加强,医所内重症区的死亡人数不断攀升。
冯孝先和几位经验丰富的郎中熬红了眼,头发都白了几分,他们反复翻阅徐知微留下的脉案和药方记录,尝试着增减剂量调整配伍,犀角粉和安宫牛黄丸等珍贵药材被毫不吝惜地用上,但效果甚微。
清瘟败毒饮的浓煎液灌下去,往往只能换来病人短暂的平静,很快高热和抽搐便会卷土重来,红疹迅速蔓延溃烂,最终病人在痛苦的挣扎中走向死亡。
“不行————还是不行————”
一个年轻郎中看着又一个在自己面前咽气的病人,精神濒临崩溃,瘫坐在地,捂着脸痛哭道:“徐姑娘的方子是对的!她能看出来这毒入营血、邪犯心包的变化,可我们配不出她那种药!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药性偏转的玄机!我们抓不住啊!”
绝望的气息在郎中和病患之间弥漫。
再严密的秩序,再充足的物资,也无法抵挡死神挥舞的镰刀。
薛淮带来的希望之光,在残酷的病魔面前似乎也开始变得黯淡。
“府尊!”
冯孝先拖着沉重的脚步找到正在查看药材清单的薛淮,有些绝望地说道:“库存的犀角粉快用完了,其他几味主药也在告急,下一批药材还没到吗?还有孟老何时能到?再这样下去,重症区的那些人怕是————”
老人说不下去了,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
薛淮抬头望向庙外阴沉的天空,连续多日的晴朗后,天边竟堆积起了厚重的铅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灼,尽量冷静地说道:“冯老,这一批运送药材的车队已在数十里之外,我已派快马去催促,他们最迟今晚就能抵达。至于孟老,他年事已高经不起快马颠簸,但他最迟能在三天后抵达此处。”
“三天————”
冯孝先脸上浮现一抹浓重的愧疚和惶然,他老泪纵横地说道:“孟老医术精湛,但他并未接诊过这些病情加剧的患者,纵然有医案供他分析,也需要时间亲自诊治病人才能洞悉药理,只怕小半个月才能确定对症的药方,而这段时间不知会死多少人,都怪我学艺不精,怪我无能啊————”
“冯老!”
薛淮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冯孝先,看着对方苍老衰败的面庞,一时间心中极为不忍,便劝道:“冯老,这些日子你辛勤操劳,为百姓们倾尽所有,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切莫过于自责,且先歇息一阵,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冯孝先泣不成声,薛淮只好让学徒将他搀扶到住处歇息。
他转身来到徐知微的住处,春棠和秋蕙正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巾擦拭徐知微的手腕和脖颈,动作轻柔得象对待易碎的瓷器。
看到薛淮进来,两人连忙起身行礼,脸上是既忧且喜的复杂神情。
春棠低声道:“府尊,姑娘今日安稳了些,呼吸没那么急了。
薛淮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徐知微脸上。
她的眉头不再象前几日那样紧紧锁着,紧抿的唇线也放松了些许,虽然依旧苍白,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已被压了下去。
他心中稍定,看来孟老神医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那几味极其难得的保元固本的珍药,连同冯孝先等人不眠不休的施针与灌服,终于将她的身体从崩溃的边缘强行拉了回来,只需继续静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如初。
这应该是最好的消息。
薛淮此刻感受到一股汹涌袭来的疲惫,在榻边一张凳子上坐下。
这几天他平均每天只睡一个多时辰,疫区内大大小小所有事情都压在他肩头,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在此刻化作身体各处的疼痛。
但他仍旧不能放松,疫病虽然暂时被控制住,没有朝外围扩散传播,但是疫区几乎囊括宝应县的一半局域和高邮州的东北角,这里还有数万百姓的生死压在他肩上,尤其是济民堂还未找到可以根除病症的药方,每天都有重症区的患者变成冰冷的遗体。
他该怎么办?
就在他凝神静思之际,榻上的人儿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呢喃。
“娘————”
那声音轻若蚊蚋,带着孩童般的无助与渴盼,仿佛是从遥远而破碎的梦境深处挣扎而出。
薛淮心中一震,转头看向双眼紧闭的徐知微。
这一声娘是在呼喊柳英,还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亲生母亲?
薛淮想起徐知微的身世,眼神复杂难言,最终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默默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
就在他动作的瞬间,徐知微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随即缓缓睁开。
那双曾如星辰般清亮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虚弱的雾气,显得有些茫然,但很快那迷雾便如潮水般退去,属于医者的清明重新凝聚。
她缓缓转头望着榻边的男子,轻声道:“薛大人?”
“是我。”
薛淮收敛所有心绪,迅速拿起旁边温着的参茶,示意春棠扶起她,温言道:“先喝口水,润润喉。”
温热微甘的参汤滑入干涸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缓。
徐知微就着薛淮的手喝了几口,那熟悉的清冷气质似乎随着意识的清醒又回到她的身上,虽然虚弱却不再象之前那般脆弱得令人心碎。
她微微摇头示意够了,望着薛淮疲惫却依旧坚毅的面容,问道:“大人,疫情现在如何?”
“暂时控制住了扩散之势。”
薛淮言简意赅,将这几日镇压骚乱、分区隔离、调集物资等情况快速说明,继而道:“重症区的病患情况仍在恶化,冯老他们竭力维持,用尽了库存的犀角粉等珍药,但依旧束手无策,死亡人数仍在攀升。”
“犀角粉————”
徐知微低声重复,眉宇间锁着深深的思索,随即看向薛淮郑重地说道:“薛大人,关于此次疫病,我在昏迷前并非全无所得。”
薛淮道:“哦?徐姑娘请讲!”
徐知微挣扎着想坐直身体,春棠和秋蕙连忙在她身后垫高被褥。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身体的虚乏,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淅:“此次疫病,表面看是赤目瘟,发热、红疹、畏寒、头痛甚则呕血,与大旱之年常见的热毒疫、暑瘴征状相似。但寻常热毒疫发于暑湿交蒸,多因水源污染、秽气郁积,致邪气从口鼻或皮毛而入,侵犯肺卫或阳明。而我反复查验病患,尤其是重症濒死之人的脉象、舌苔、疹色变化及排泄之物,发现其毒戾远超寻常!”
她顿了一顿,待气息顺畅才继续说道:“其疹先为粟粒红点,迅即密布,色转紫红而溃烂流脓,此非单纯热毒炽盛于表;其高热不退,神昏谵语,甚至惊厥抽搐口鼻出血,乃疫毒已深陷营血,内扰心神直逼厥阴:更有甚者,后期便下黑紫污血,腥臭刺鼻,此是毒燔血分迫血妄行,伤及脏腑脉络之危候!”
薛淮虽不通医理,但听着这详细到恐怖的描述,也能感受到这疫病的凶险骇人,眉头紧锁道:“如此说来,这并非寻常瘟疫?”
“是,也不是。”
徐知微凝眸细思,缓缓道:“其初始之状确与大旱之年因水源匮乏、人畜争饮、秽物堆积、蝇虫滋生而引发的热毒疫根源相似。大旱之下,地表水枯竭,百姓只能依赖深层井水或残存污浊之水,其中混杂腐烂的动植物尸体、人畜粪便,更滋生出无数肉眼难辨的秽毒虫豸。人饮用或接触此等污秽之水,秽毒便由口鼻、皮肤侵入体内。但关键在于,此疫毒进入人体后,其凶戾诡异远超以往!我怀疑这不仅仅是天灾秽气,恐有外邪引动内毒,大旱积秽为引,而真正的毒源或许是某种戾气,或是人为干预?”
薛淮心中一凛,徐知微的推断与他从靖安司得到的情报不谋而合。
玄元教贼人既然要使疫情加剧,他们在暗中胁迫宝应知县周茂才恐怕只是手段之一,还有可能派人在疫毒中做手脚,或许这就是疫病突然加剧爆发的缘由。
一念及此,薛淮沉声道:“姑娘分析鞭辟入里,不知药方该从何处入手?”
“我昏迷前,反复推敲病患脉案变化,对照《伤寒》、《温疫论》及诸家典籍,已隐约抓住一丝头绪。之前清瘟败毒饮可以解毒,但对此已深入营血的凶戾之毒力有不逮,需在清解大热凉血化斑的同时,更重通腑泄毒、急下存阴、开窍醒神、扶正固脱。犀角清营凉血必不可少,但仅此不够,还需添加大黄芒硝涤荡肠腑秽毒,辅以生地、玄参、麦冬大剂滋阴凉血,补充被疫毒灼耗的津液;再佐以安宫牛黄丸或紫雪丹开窍醒神,镇惊熄风。
若有上好野山参或西洋参,更需添加以固护元气,防其暴脱!”
徐知微一口气说完,气息又有些不稳,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眼神却亮得惊人:“薛大人,我需立即重新拟定药方剂量,斟酌配伍。冯老他们按图索骥或可一试,但细微变化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尤其在配伍的君臣佐使和煎煮火候上,非我亲为恐难尽全功!”
薛淮看着她强撑精神的样子,极其罕见地尤豫道:“徐姑娘,你元气大伤,此刻最需静养。孟老最迟三日必到,待他到来,你们师徒合力一“7
“薛大人!”
徐知微忽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无比坚定:“疫毒肆虐瞬息万变,重症区的病患,多拖一刻便可能多一人不治。我师父医术通神,但他未曾亲历此疫,未曾亲手诊察过这些病入膏盲之人的脉象变化,他需要时间熟悉和判断,而我亲眼看过他们的痛苦,亲手触摸过疫毒的脉络,而且我就差临门一步就能调配出最好的药方。”
薛淮定定地看着她,这张苍白的脸庞上满是坚毅之色。
徐知微迎着他的视线,郑重地说道:“大人不必忧虑我的身体。医者父母心,见死不救与杀人何异?我的命是命,外面万千百姓的命更是命!若能用我的几分心力多换回几条性命,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一股巨大的敬意和难以言喻的怜惜涌上薛淮的心头,他知道他拦不住她也不能拦。
正如她所言,现在的每一刻迟疑都可能导致医所里多出几具冰冷的遗体。
“————好。”
薛淮终于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他猛地站起身不再看徐知微,转身说道:“我会让人守好此地,你需要的所有东西都会立刻送来。”
徐知微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多谢大人。”
“不。”
薛淮摇头道:“我代表那些染病的百姓谢谢你。”
徐知微浅浅一笑,眼神无比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