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的笑容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愕然,因为,他仿佛在李据眼中,看见了蔑视一切的淡漠。
就好像,他说的这些事情,李据早都知道。
他愕然道:“你对自己的结局,一点都不担忧?”
李据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担忧?”
安禄山又是一愣,眼中浮现几分不解,像是很不能理解,为何李据没有一点触动。
他难道不知道这个天下已经烂透了吗,不知道那位圣人,不可能容下他吗?
还是说,他准备弑父,还准备救这个天下,自己当皇帝?
看着安禄山愕然的样子,李据再次笑问道:“很疑惑?”
安禄山没有说话,但眼中的狐疑已经出卖了他。
李据晒笑一声,忽然对着身旁招了招手。
王胜见状,立即搬来一个胡凳。
李据坐下,翘起二郎腿,靠在胡凳的靠背上,这才笑道:“也罢,既然你我已经坦诚相见,那本王就大发慈悲的,给你解解惑吧。”
说完,他也不等安禄山搭话,便自顾自的说道:“你说这些,本王都知道,这个天下,的确烂透了,皇帝也好,世家也好,权贵也好,都已经成了附着在这个国家身上的蛀虫,这些事情,本王都知道。”
安禄山愕然:“既然你知道,那你还”
李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安静。
随即,靠回胡登上,懒洋洋地说道:“正是因为本王知道,所以,你才能成功造反啊。”
“什么意思?”
听见这话,安禄山心中顿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猛地看向李据。
李据打了个响指,脸上的笑容忽然在一瞬间变得恶劣起来。
旋即满脸恶趣味地笑问道:“若非如此,你以为,你凭什么能那么快当上三镇节度使?你以为,河北那些世家又为何会任你予取予求?你以为,又是谁在为你招兵买马提供便利?”
“砰!”
李据这话一出,安禄山更是猛地拍案而起,眼中满是惊疑之色,厉声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李据脸上的恶趣味越发浓厚,他不再说话,转而对着门外拍拍手。
随即,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像是乱军,也不像唐军,倒像是宫中仪仗?
安禄山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殿门。
殿门被缓缓推开,先进来的是两排持戟甲士,甲胄鲜明,步伐整齐。
接着是四名掌灯太监,手中宫灯将殿外照得通明。
然后,一个身影缓步走入。
那身影身着紫色官袍,金鱼袋,玉带钩,头戴三梁进贤冠——正是大燕宰相的正式朝服。
烛光映照下,那张脸温文儒雅,眉眼间透着从容,正是杨钊。
看见杨钊,安禄山眼中顿时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杨卿,杨卿你来了!”
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激动而变调:“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你不会弃朕而去,快,快帮朕杀出去。朕河北还有兵,还能东山再起。”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
然而,杨钊是却看都没看他。
只见这位大燕宰相缓步走入殿中后,目光先是平静地扫过四周,最后落在李琚身上。
然后,在安禄山目瞪口呆的注视下。
杨钊整了整衣冠,上前三步,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向着李琚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声音清晰洪亮,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臣,杨钊,叩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安禄山张着嘴,脸上的狂喜还没褪去,就那样僵在那里。
他眼睛瞪得极大,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直勾勾盯着跪在地上的杨钊,像是看到了这世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眨了眨眼。
又眨了眨眼。
杨钊还跪在那里,紫色官袍铺在殿砖上,额头触地,姿态恭敬无比。
这不是梦。
“杨杨卿?”
安禄山的声音颤得厉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你在做什么?你跪错人了朕在这里朕是皇帝”
杨钊缓缓起身,转身看向安禄山。
那张温文儒雅的脸上,此刻没有半分往日的恭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甚至带着淡淡怜悯的神色。
“安禄山。”
他直呼其名,声音清晰:“你谋逆篡国,残暴不仁,天人共弃。我杨钊世受唐恩,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忠义事,岂会真心辅佐你这逆贼?”
安禄山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他指着杨钊,手指哆嗦得厉害,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李据笑得越发恶劣,看着安禄山笑道:“你不是想知道什么意思吗?杨钊,你告诉他!”
杨钊闻言,面上也浮现笑容。
他点点头,转头对着安禄山道:“殿下的意思很简单,便是你这些年的所有动作,都在殿下的掌控之中。”
“你在前线的每一道军令,后方的每一笔粮草,身边的每一个‘心腹’,自以为隐秘的所有心思,都来自殿下的推动。”
“史思明为何被困黄河?因为他的粮道,是我断的。”
“郭子仪将军和李光弼将军为何反叛?因为他们本就是殿下安排的人。”
“洛阳城中为何军心溃散?因为那些谣言,是我散的。”
“东门为何今夜而破?因为崔焕,是我联络的;陈九,是我安排的;你身边禁军三处统领,早就是我的人。”
杨钊每说一句,安禄山的脸色就白一分。
说到最后,安禄山整张脸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他踉跄后退,撞在龙椅上,却感觉不到疼,只是死死盯着杨钊,像在看一个从未认识过的怪物。
“不可能”
他喃喃着,声音细若游丝:“不可能你你这些年为朕打理财政,安定后方,献策献计难道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吗?”
“若不做得真,如何取信于你?”
杨钊淡淡道:“安禄山,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太信自己的眼睛。你以为给你办事的就是忠臣,你以为对你恭顺的就是心腹?可笑。”
“噗!”
听见这话,安禄山终于忍不住,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龙袍。
他踉跄着,却强撑着不倒,一双眼睛如同厉鬼般先盯杨钊,又转向李琚。
随后,忽然发出一连串凄厉到极点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李琚,你果然厉害,朕输得不冤,不冤啊!”
他笑着,眼泪混着血水滚滚而下。
“可是朕恨,朕恨啊,恨没有早点除了郭子仪、李光弼。更恨更恨自己瞎了眼,竟将你这毒蛇当成心腹,倚为股肱!”
他嘶吼着,状若疯魔,忽然举起短刀,却不是刺向自己,而是猛地扑向杨钊:
“朕要你陪葬!”
然而,他刚冲出两步,两支弩箭便从侧面射来,精准钉入他双腿。
安禄山惨叫一声,扑倒在地,短刀脱手飞出。
亲卫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
李琚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枭雄,如今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浑身血污,狼狈不堪。
安禄山猛地抬头,死死地瞪着李据,怒声道:“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早在十年前,你就知道我会反,你难道有未卜先知之能,到底为什么?”
“很简单,正如你方才所言,这天下已经烂透了,本王想要想皇帝,却又不想要一个烂透的江山,所以,就只好借你之手,清扫一遍咯!”
李据耸了耸肩,随口道出原因。
说罢,他再次恶劣一笑:“不然,你以为你真的是天命之子啊?”
听见这话,安禄山终于彻底崩溃。
他扯着嗓子,不甘地嘶吼,眼中流出血泪。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自以为的天命在身,竟然只是李据手里一个用于清扫天下的工具。
他更没想到,他这些年自以为的顺利,竟都是李据在一步步推着他走?
他到底算什么,棋子吗,还是黑手套?
他不甘地嘶吼,血泪沾染脸颊,混合鼻涕,眼中满是癫狂:“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到底为什么,啊~李据,你不得好死!啊~”
安禄山彻底癫狂,他实在无法接手这个结果。
他明明是真龙天子,怎么可能只是一件工具,怎么可能?
他嚎叫着,忽然伸手想要去摸那柄掉落的匕首,想要自裁。
但手掌刚刚伸出来,便被李据一脚踩住。
“安禄山。”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安禄山,缓缓开口:“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后世之人都会记住你的名字,他们会记住,是你,将旧门阀扫进了垃圾堆。也会记住,是你,让这个已经烂透的天下重新焕发生机。
你应该庆幸,是本王选中了你来清扫这个天下,你才有了名垂青史的机会,不然,就凭你这三百斤的肥肉,拿去填河眼,都是污染大河。”
顿了顿,李据声音转冷:“你的罪,自有国法审判。你的命,也当由天下人裁决。但现在你不配自裁。”
安禄山挣扎着抬头,涕泪横流,眼中尽是怨毒,却已说不出话。
李琚不再看他,转身下令:“押下去,严加看管。传令全军,肃清残敌,安抚百姓。凡有趁乱劫掠者,立斩不赦。”
“遵命!”
众将领命而去。
杨钊上前一步,向李琚深深一揖:“殿下,安贼家眷及其党羽,臣已命人控制,听候发落。城中秩序,郑元则等内应正在维持,乱兵渐平。”
李琚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做得好,你隐忍多年,功劳不小。待四海咸平,本王自当为你夸功!”
“谢殿下。”
杨钊再次躬身,姿态恭敬,却从容不迫。
李琚不再多言,转身走出含元殿。
殿外,天色将明。
风雪已停,东方天际,露出一线鱼肚白。
洛阳城的厮杀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唐军整齐的脚步声和安抚百姓的号令声。
这座饱经战火的千年古都,终于迎来了曙光。
李琚站在殿前高阶上,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白气。
十年谋划,万里征程,无数人的牺牲和隐忍,今日,终于到了尾声。
安史之乱,平了,这天下,也干净了。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杨钊。
这位“大燕宰相”此刻正垂手而立,目光平静地望着城中渐起的炊烟,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反转,不过是寻常朝会。
“阿兄。”
就在这时,李琚忽然开口,称呼却是已从杨钊变成了阿兄。
听见这个称呼,杨钊明显愣了一下,但还是恭敬道:“臣在。”
李据转过身,看着他,轻声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话一出,杨钊再次微微一怔,随即躬身:“为殿下,为大唐,臣,不辛苦。”
李琚抿了抿唇,随即点头道:“这些年,王妃,铦兄,锜兄,还有玉玲,玉筝,玉瑶他们都很念你。”
这一次,杨钊彻底怔住,紧接着,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寒风吹过,墨金王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如同胜利的宣言,响彻在黎明前的天空。
而杨钊,似乎也被这风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