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时间来到了第三日。
雪不知何时停了,寒风却更厉,像刀子一样刮过城墙,卷起昨日未干的血渍,在垛口凝成暗红的冰凌。
城内的空气却比这天气更冷,那是种浸透骨髓的绝望和恐惧。
安禄山一夜未眠。
他枯坐在含元殿的龙椅上,眼窝深陷,眼球布满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殿内炭火烧得通红,却驱不散他浑身的寒意。
昨夜,他又做了噩梦。
梦里,李琚站在洛阳城头,身后是黑压压的唐军,而他安禄山,却被剥光了衣服,绑在城门下,被万千军民唾骂。
“陛下,该用早膳了。”
太监颤抖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惊醒。
安禄山猛地抬头,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骇人的凶光。
“用膳,朕还有心思用膳?!”
他一把掀翻太监捧上的食案,杯盘碗盏哗啦碎了一地,热汤泼在猩红地毯上,腾起白气。
“杨钊呢?”
随即,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
殿下侍立的太监吓得一哆嗦,颤声道:“回陛下,杨相杨相昨日出宫后,说是去各营巡视,安抚军心,至今未归。”
“未归?”
安禄山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疑色,但随即又压了下去。
杨钊是他最倚重的臣子,这些年替他打理财政、安定后方,从未出过差错。
眼下这局面,也只有杨钊还能四处奔走,替他稳住军心。
“许是许是昨夜事多,宿在营中了。”
他自言自语般说着,像是在说服自己:“杨卿忠心,定是在为朕分忧。”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哭喊。
“陛下,陛下救命啊!”
紧接着,一个披头散发的文官连滚爬爬冲进大殿,官袍撕裂,脸上带着血痕,正是昨日刚被安禄山提拔为户部郎中的王俭。
看着这一幕,安禄山顿时懵了一下,随即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王俭扑倒在地,涕泪横流:“陛下,督战队督战队疯了啊。
他们闯进微臣家中,说微臣书房里搜出与唐军往来的密信,要抓微臣全家问斩,陛下明鉴,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哪有什么密信啊!那分明是栽赃。”
“什么?”
听见这话,他顿时惊得拍案而起。
但还不待他细问,殿外已传来几名督战队士兵小心翼翼的求见声。
看见督战队的士卒追索叛徒竟然已经追进了皇宫,安禄山更是脸色阴沉。
但还是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进来,怒声问道:“尔等在做什么?”
为首的队正闻言,赶忙抱拳行礼,小心翼翼道:“陛下,王俭通敌证据确凿,末将本是奉旨拿人,谁料他竟跑进宫来惊扰了陛下,末将万死,还请陛下恕罪。”
谁料,安禄山听见这话,却是猛地愣住,随即暴怒:“奉旨,朕何时下过旨,你们奉谁的旨?”
听见这话,队正也是一愣,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是是督统大人今晨下令,说是凡有嫌疑者,皆可先抓后奏”
“什么?”
“混账!”
安禄山又是一惊,随后怒极,抓起案上镇纸狠狠砸过去,队正不敢躲,额角被砸破,血流如注,却依旧挺立不动。
“滚,都给朕滚出去,没有朕的亲笔手谕,谁敢再胡乱抓人,朕砍了他的脑袋!”
督战队士兵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低头退下。
王俭死里逃生,瘫软在地,不住磕头谢恩。
安禄山却看都没看他,只是盯着殿外灰蒙蒙的天,胸口剧烈起伏,气喘如牛。
他知道,督战队已经失控了。
或者说,整个洛阳,都已经失控了。
恐惧如同瘟疫,让所有人变得疯狂。督战队为了自保,为了证明“忠诚”,开始无差别地抓人、杀人。
而普通士卒和百姓,则在高压下渐渐走向崩溃的边缘。
“报——!”
就在这时,又一声凄厉的急报从宫门外传来。
一名浑身是血的将领跌撞入殿,正是守卫西城的偏将孙恒。
“陛下,西营西营炸营了!”
“什么?”
安禄山瞳孔骤缩。
孙恒哭喊道:“昨夜督战队在西营抓了三十多人,今晨又要抓一批,兄弟们实在忍不了了,跟督战队动了手,现在现在西营已经乱了,兄弟们互相砍杀,死伤无数啊!”
安禄山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他扶住龙椅扶手,指甲深深抠进木头里,嘶声问:“镇压了吗?为什么不镇压?”
“压不住啊陛下!”
孙恒泣血道:“督战队人少,乱兵人多,而且而且好多兄弟趁机抢了兵器,说要开城投降”
“反了,都反了”
安禄山喃喃着,忽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如夜枭:“好啊,好啊,朕养了他们这么久,给了他们荣华富贵,到头来,一个个都要背叛朕,那就杀,杀光,传旨,调禁军去西营,凡是参与骚乱的,格杀勿论,不,诛三族,朕要他们全家死绝!”
这道充满血腥味的旨意,像最后的丧钟,敲响了洛阳城彻底崩溃的序幕。
与此同时,城外唐军大营。
李琚刚刚与众将一起吃完早餐,正用布巾擦拭嘴角,王胜便快步而来,手中捧着一支细小的铜管。
“殿下,杨钊密信,刚到的。”
李琚接过,拧开铜管,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绢。
上面是杨钊熟悉的字迹,只有短短数行:
“殿下钧鉴:城中军心已溃,安贼癫狂,滥杀无度。东营崔焕今夜亥时举火为号,开东偏门。郑元则联络内应十七处,可维持街坊秩序,防乱兵劫掠。臣已安排亲信控制宫门数处,待王师入城,即开宫门迎驾。时机已至,请殿下速决。臣杨钊叩首。”
李琚看完,眼中精光一闪,将素绢递与身旁的高仙芝、薛延等人传阅。
“好!”
薛延看完上面的内容,顿时抚掌低喝,大笑道:“杨钊果然没让殿下失望!”
高仙芝细细看完,沉吟道:“今夜亥时时间略紧,但亦可为。殿下,当立刻部署。”
李琚点头,也没有废话,立即走到沙盘前,手指点在洛阳东偏门位置,下令道:“薛延。”
“末将在!”
“命你即刻挑选五千精锐步骑,全数换装轻甲,携震天雷、火铳,埋伏于东偏门外三里树林。亥时见城门火起,即刻突入,控制城门区域,接应大军。”
“得令!”
“高仙芝、封常清。”
“末将在!”
“你二人率三万主力,于黄昏后悄悄向东北方向移动,做出佯攻北门的态势,吸引安禄山注意。待薛延控制东门后,即刻转向,自东门入城。”
“遵命!”
“郭子仪、李光弼。”
郭、李二人踏前一步:“末将在!”
“你二人率新整编的四万降军,负责肃清城墙各段守军,招降为主,抵抗者格杀。记住,入城后约束士卒,不得扰民,违令者斩。”
“末将领命!”
“哥舒翰、王忠嗣。”
“末将在!”
“你二人率朔方军,堵死洛阳西、南两方所有出口,绝不可放安禄山逃脱。尤其是西面,若其逃往长安方向,务必截杀。”
“喏!”
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帐中诸将神色肃然,眼中燃烧着决战前的炽热。
李琚环视众人,声音沉稳如铁:“此战,不仅要平叛,更要收民心。洛阳百姓苦安贼久矣,我军入城,当为解救者,非征服者。凡劫掠民财、欺凌百姓者,不论功劳大小,一律军法从事!”
“末将等明白!”
众将轰然应诺。
李琚深吸一口气,望向帐外。
天色渐亮,风雪虽停,阴云却依旧低垂。
他知道,这将是安史之乱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战。
时间在紧张与死寂中缓慢流逝。
洛阳城内,屠杀与骚乱如同瘟疫般蔓延。
西营的暴动虽然被禁军血腥镇压,数百颗人头挂满了营门外的木杆,但恐惧和怨恨却像野火,烧遍了其他军营。
东营,崔焕值房。
五六名心腹队正、旅帅聚在一处,人人面色凝重。
“将军,西营的事咱们都听说了。”
一名脸上带疤的旅帅压低声音:“安禄山已经疯了,再不动手,下一个就是咱们。”
崔焕坐在主位,手中摩挲着杨钊给的那张素绢,眼中神色变幻。
他知道,今夜的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一旦失败,不止是他,这屋里所有人,连同他们的家小,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若成功
“兄弟们。”
崔焕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咱们都是洛阳人,父母妻儿都在城里。安禄山倒行逆施,强征咱们守城不说,如今更是滥杀无辜。西营那些兄弟,有什么罪?不过是饿极了,说了几句实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唐军围城三日,释降卒、投粮食、放天灯,你们也都看到了。八皇子殿下仁德,承诺开城者免死,有功者重赏。今夜亥时,就是我们拨乱反正、救自家老小的唯一机会!”
“将军,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疤脸旅帅咬牙道。
“对!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一把!”
“我手下五十个兄弟,都听将军的!”
听见众人纷纷表态,崔焕也是心中大定。
他将素绢在桌上铺开,指着上面标记的几处哨位和轮值时间,沉声道:“今夜子时三刻,东偏门守将是陈九,自己人。我们亥时正动手,先控制营门,解决督战队的眼线,然后以巡查为名,带可靠弟兄靠近东偏门。亥时两刻,举火三下为号,开城门!”
“明白!”
“记住,动作要快,下手要狠。凡是安禄山的死忠,一个不留!”
“是!”
密议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众人方才悄然散去。
崔焕独坐房中,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哭喊声,缓缓握紧了拳头。
时间来到申时,天色渐昏。
唐军营中,各部开始依令调动。
高仙芝、封常清率三万主力大张旗鼓地向北门方向移动,旌旗招展,鼓角齐鸣,做出全力攻城的姿态。
洛阳城头守军顿时紧张起来,狼烟升起,警钟长鸣。
安禄山闻讯,急调禁军和督战队增援北门,东城的守备力量,无形中又被削弱了一层。
薛延率领的五千精锐,则借着暮色和地形的掩护,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行至东偏门外三里的树林中。
士兵们伏在雪地里,口衔枚,马裹蹄,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薛延趴在一处土坡后,用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东偏门城头的动静。
只见城上守军稀疏,巡逻间隔明显拉长,且士卒大多缩在垛口后避风,士气低迷。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看来杨钊和崔焕的工作,看来做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