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尹子奇麾下万馀叛军,直扑李琚那沉默的黑色军阵时。
荒原之上,李据的大军也摆开了阵势。
只不过,李据麾下的大军,却是并未如唐军惯常般列成利于冲锋的锥形或雁行阵,而是异常古怪地拉开了纵深。
前列士兵呈密集横队,半蹲于地,手中紧握着一根根黝黑沉重的铁管,铳口森然前指。
在他们身后数步,是同样密集的立姿横队,手中亦是同样的铁管。
更后方,则是严阵以待的长矛手与刀盾兵,组成了坚实的后阵。
整个军阵如同一道沉默的黑色人墙,横亘在荒原之上,透着一股死寂的压迫感。
高坡之上,史思明猩红大氅在寒风中翻飞。
他死死盯着对面李琚的阵势,见对方竟然没有预料中的骑兵对冲或侧翼包抄,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样的阵势,很不寻常。
至少,他没见过这样打仗的,这个李据,莫非真有两把刷子,还是在故弄玄虚?
“人墙?”
史思明心中惊疑不定,反倒是身旁的心腹将领牛廷玠忍不住嗤笑出声:“这是在荒原野地上,面对我军铁骑冲阵,不寻机对冲以抵消冲击,反倒结阵硬抗?
我看那李琚小儿,怕不是被哥舒翰那点三脚猫的火铳伎俩迷了心窍,真以为他那点人手能筑成铜墙铁壁?”
史思明未置可否,眼神越发狐疑。
前方,尹子奇冲锋之间,也看见了李据摆开的阵势,眼神不禁轻篾起来。
在荒原上,不想着发挥骑兵的威力,反而摆出人墙?
这不是自寻死路,白送他一场胜利吗?
他心中越发轻视李据,眼中却是凶光大盛,嘶声咆哮道:“踏平敌阵,生擒李琚者,赏万金,冲啊,杀!”
他猛地一夹马腹,身先士卒,带着亲卫骑兵再次加速。
身后本就鼓噪的叛军,在重赏刺激下,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冲锋的浪潮骤然提速。
蹄声如雷,脚步声震地,雪沫与泥浆被狠狠践踏飞溅,如同浑浊的浪潮,向着那道单薄的黑色堤坝汹涌拍去!
三百步两百五十步两百步!
叛军狰狞的面孔、挥舞的弯刀、闪着寒光的矛尖已清淅可见。
那滔天的杀气和亡命的冲击力,足以让任何久经沙场的老卒也手心冒汗。
然而,安西军阵前,李琚依旧端坐马上,玄甲在灰暗天光下泛着幽冷的色泽。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平静得如同面前涌来的只是冬日的风雪。
“火铳营。”
眼见对方越来越近,李琚终于开始下令,声音不高,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清淅地传入传令兵耳中。
“预备,瞄准。”
“得令!”
李据的命令被传令兵迅速传递。
只见安西军阵前,那排在最前列、蹲伏于地的火铳手们,如同精密的机括被瞬间激活。
数千支黝黑沉重的铳管,在令旗挥动下齐刷刷抬起,黑洞洞的铳口稳稳地指向了狂飙突进的叛军洪流。
士兵们的手指扣在冰冷的扳机上,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住各自的目标。
整个动作整齐划一,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与肃杀。
一百五十步!
叛军最前方的骑兵已开始俯身,长矛平端,准备借助马速给予致命一击!
尹子奇甚至能看到对面火铳手头盔下那沉稳的眼神,心中冷笑更甚。
装神弄鬼,这么近的距离,一轮铳响过后,便是尔等溃败之时!
“三段射击,放!”
就在叛军前锋踏入一百二十步范围的一刹那,传令兵暴喝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砰!”
“砰砰砰砰砰——!!!”
紧接着,数千支火铳在同一瞬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
震耳欲聋的声音汇成一片连绵不绝,撼动天地的巨大轰鸣,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嘶吼与蹄声!
浓密刺鼻的白色硝烟如同凭空升腾的厚重幕墙,刹那间在安西军阵前弥漫开来,屏蔽了小半边天空!
与此同时,那看似汹涌无匹的叛军冲锋浪潮,却象是在一瞬间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尖刺的钢铁之墙!
冲在最前方的骑兵,连人带马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坚韧的皮甲、甚至一些劣质的铁甲,在近距离喷发的铅弹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战马凄厉的长嘶伴随着人体沉闷的碎裂声同时响起!
冲在最前的尹子奇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气浪夹杂着刺鼻的硫磺味扑面而来。
紧接着,身侧数名亲卫便如同被狂风扫落的枯叶,毫无征兆地身体猛地炸开血雾,连人带马翻滚栽倒!
他自己随凭多年战场本能猛地伏低,险之又险地避过几颗擦着头皮飞过的灼热铅弹。
但座下战马却被一发流弹击中后腿,剧痛之下人立而起,将他狠狠甩落马下!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更可怕的景象,正在步卒阵中上演!
密集冲锋的叛军步卒,在如此近的距离,面对如此密集的弹雨,简直成了活靶子!
铅弹轻易撕裂了他们的棉袄、皮甲,洞穿血肉之躯!
冲在前排的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鲜血瞬间染红了地上的积雪和泥泞,断肢残臂四处抛飞。
惨叫声、哀嚎声瞬间压过了冲锋的呐喊!
不过眨眼功夫,整个冲锋人潮的前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抹去了一层!
“这这是什么妖法?”
高坡之上,史思明脸上的淡漠瞬间凝固,如同被冰封!
他猛地拔直了身体,双眼死死瞪大,几乎要凸出眼框!
那震耳欲聋的轰鸣,那瞬间升腾遮天的硝烟,还有那那如同秋风扫落叶般成片倒下的士兵!
这景象的惨烈与恐怖,远超他之前对战哥舒翰时所见十倍、百倍!
哥舒翰那点稀稀拉拉的火铳,与此相比,简直就是孩童的玩具!
一股寒气,比这冬日的朔风更加刺骨,瞬间从他脚底窜上头顶!
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为何安禄山会如此恐惧,为何安守忠的数万精锐会灰飞烟灭!
这根本就不是人间该有的武器!
一旁的牛廷玠同样如此,他脸上的轻篾表情,甚至都还没来的收回去,便瞬间被骇然取代。
良久,他才怪叫一声,大叫道:“这他娘的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