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晨。
律师。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钢钉,穿过刘军的耳膜,深深钉入他的脑海。
现在可以确信,这位万会长,认识失忆前的‘自己’。
这种感觉极其诡异,仿佛在阅读一本以自己为主角、却遗失了大半内容的小说。你知道主角的样貌,知道主角的名字,甚至能感受到主角的某些情绪和习惯,但对他的经历、他的朋友、他的敌人、他的结局……一片空白。
而且自己还要在那些认识“主角”的读者面前,扮演一个毫不相干的、偶然路过的看客。
他不是“可能”叫向晨,他就是向晨。那个在苏黎世霍夫曼和施密特律所执业、帮助过中资企业、在万光华这些华人商界前辈口中“专业、仗义、可惜了”的年轻律师,就是他。
可这个“他”,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已经是一具躺在苏黎世某处冰冷墓穴中的尸体。死于一年前的一场“意外”。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胸口突如其来的憋闷,语气变得沉重而充满惋惜:
“怎么会……这么年轻,太可惜了。”
他摇了摇头,那惋惜之情溢于言表,随即,他抬起眼,看向万光华,眼神里带着一种感同身受般的关切,以及被这个悲剧故事勾起的‘好奇’:
“万会长,您刚才说……他去世了,他是怎么……去世的?什么时候的事?是生病还是……?”
“听说是意外,车子出了事故……算起来,差不多一年了。”
“一年前?”
刘军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像是带着某种冰冷的回响,在他耳畔嗡嗡作响。
万光华的叹息声将他从瞬间的冰封中拉回现实。
“是啊,一年了。当时消息传来,我们几个老朋友都很难接受。向律师帮过我们不少忙,很有能力的年轻人,说没就没了。”
他语气中的惋惜是真实的,但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刘军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肌肉的细微颤动,任何一点眼神的闪烁。
“确实可惜。”刘军附和道,语气沉重,接着又看似不经意地、带着一丝纯粹的同情问道,“那……向律师这么年轻就……家里人呢?父母、妻儿……这打击太大了。”
万光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和更深切的遗憾: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向律师为人虽然仗义,但私底下话不多,而且当时主要是家父与向律师打交道,至于他家里还有哪些人我们并不知道。出事以后,也是那边的华人商会帮忙处理的后事,具体的……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多打听。”
“明白了。”刘军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脸上适时地露出理解和尊重他人隐私的表情。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消化这个令人唏嘘的故事,然后才重新抬起头,目光真诚地看着万光华:
“万会长,听您这么一说,虽然素未谋面,但我这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这么一位有才华的同胞,就这么……唉。”
……
回到公寓,刘军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进行网络查询。
搜索结果立刻出现了该律师事务所的官方网站,界面专业,使用德语、法语、英语三种语言,显然是一家具有相当规模和国际化程度的律所。简介中提及专长于跨国并购、金融法规和高端商业诉讼,客户多为跨国企业和金融机构。
随后,他开始查找历史合伙人名单。
他在官网的“关于我们”或“团队”栏目中仔细查找历史合伙人名录或档案页面。这类大型律所通常会对过往的重要合伙人有所记载。
然而,他仔细翻阅了当前和近几年的合伙人名单,并没有找到“向晨”(xiang chen)或任何看起来像中文拼音的姓氏。
难道万会长记错律所名了?
于是,刘军又开始深入检索及尝试访问专业数据库。他尝试使用更复杂的搜索指令,结合“向晨””、“合伙人”、“苏黎世”等关键词,在通用搜索引擎和专业法律行业信息平台(如律所排名机构、商业信息数据库的缓存页面)进行交叉检索。他动用了自己精通的多门语言,变换着德语、英语甚至法语关键词。
经过一番仔细的筛查,在一个国际商业律师名录的缓存快照中,他发现了一条极其模糊的旧信息片段,似乎是页面存档,上面隐约显示“hofann & schidt”的合伙人名单中曾有一位“chen xiang”(可能是姓氏后置的拼写方式),但详细信息链接已失效。更关键的是,在该条目旁,有一个小小的、需要仔细辨认的标记,旁边的注释是“deceased”(已故)。
看到这个词,刘军的瞳孔猛地一缩。
“已故”。
果然。万会长那句‘他已经去世了’得到了冰冷的印证。在官方或半官方的记录里,“向晨”这个人,确实已经“死”了。
他继续深挖,试图找到关于这位“已故”合伙人“chen xiang”的更多信息,比如专业领域、参与过的典型案例、甚至讣告或新闻。但信息仿佛被人为地仔细清理过,除了那个孤零零的“已故”标记和名字外,几乎是一片空白。
这种“干净的空白”本身,就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于是,他尝试搜索“hofann & schidt”律所过去几年是否发生过与合伙人相关的重大事件、丑闻或意外,特别是大约在他失忆发生的时间点附近。
他用了各种关键词组合,但公开新闻报道中,几乎没有找到与“合伙人死亡”直接相关的、引人注目的事件报道。要么是事件被严格保密,要么就是其性质使得它没有进入大众媒体的视野。
不甘心的他很快又登录了睿驰资本内部有权限访问的一些高端商业信息数据库,这些数据库通常包含更详尽的全球企业和高管信息。”律所的历史架构和人员变更记录。
然而,关于数年前的信息,数据库中也只有简单的架构变更记录,提及某位合伙人“离任”,但原因标注为“未公开”或“信息缺失”,同样没有更多细节。
查询似乎陷入了僵局。
公开渠道的信息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得异常干净,只留下一个“向晨”曾存在过、并已被宣告“死亡”的模糊印记。
刘军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屏幕的光映着他紧蹙的眉头。
这种触及核心却又被硬生生掐断的感觉,比一无所知更让人焦灼和无力。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黑暗迷宫中摸索的人,终于触到了一面墙,却发现自己摸到的是另一堵更厚、更冰冷的墙。
同时,刘军也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缓慢爬升。
向晨于一年前死亡,这与他被冯律师告知的、作为“替身演员刘军”在剧组事故中失忆的时间点,存在着微妙而致命的重叠。
而且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一年前,一个名叫“向晨”的律师在苏黎世“意外”身亡;大约同一时期,另一个名叫“刘军”的替身演员在国内因剧组事故“意外”重伤失忆。
一个符合逻辑的简单推论就此而生。
“向晨”的“死亡”很有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骗局,一个金蝉脱壳的障眼法。
那么,向晨为什么要死?
是因为他知道了某个必须被埋葬的秘密?是因为他成了某条庞大利益链上的断点?
那么,又是什么人在背后制造了‘死亡’?
谁有能力,导演这样一出横跨欧亚、涉及生死、篡改身份的大戏?是组织严密的犯罪帝国?是某个深不可测的私人基金会?还是某个拥有滔天权势的个人?
而且,是否在制造‘死亡’的时候,自己的记忆就在此期间被清洗掉?
刘军原以为,自己利用睿驰资本给自己铺就一条合理合法通往苏黎世的大道,然后在苏黎世慢慢地寻找自己失去的记忆,是一个相对安全、可控的计划。他可以借助“工作”的掩护,利用环境重现的方式,一步一个恢复以前的记忆。
但现在,这个想法显得过于天真,甚至非常危险。
“向晨”的“死亡”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个被精心安排、且被有力力量持续维护的“事实”。这意味着,苏黎世对他而言,绝不仅仅是一个藏着旧日记忆的故乡,更可能是一个绝对禁忌的雷区。
万光华提到,是“那边的华人商会帮忙处理的后事”。
这是“向晨”社会网络的另一个节点,而且是直接处理其“身后事”的节点,可能掌握着比万光华更多、更直接的信息,比如“意外”的具体细节、遗物处理、乃至……是否还有其他“未公开”的情况。
但问题是——他不能以“向晨”的面目出现,甚至不能以“与向晨酷似”的刘军身份,去直接接触苏黎世的华人商会。
那个“制造”了向晨死亡、并抹去其大部分公开痕迹的力量,绝不会希望看到一个“已死之人”重新出现在苏黎世。
同时,如果是希望向晨真正死亡的势力发现“向晨”死而复生,那又会不会……
思绪到这里,刘军猛地顿住,一股更尖锐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他忽略了一个看似微小、实则可能致命的漏洞——万光华。
今天与万会长的见面,表面上平静无波,万会长似乎也接受了他“只是长相酷似”的认知,言语间充满对“向晨”的惋惜。
但人心难测,尤其是万光华这种在异国他乡摸爬滚打多年、人情练达的商会领袖。他今天表现得再自然,能完全打消一个曾与“向晨”有过交情、且亲眼见到一张几乎复刻面孔的人的疑虑吗?
万一……万光华只是将疑窦压在了心底?
更关键的是,万光华提到,是“苏黎世那边的华人商会”帮忙处理的后事。这意味着他与苏黎世华人圈,特别是处理“向晨”后事的核心人物,很可能保持着联系。
如果万光华哪怕只是出于“惊奇”或“分享趣闻”的心态,在下次与苏黎世那边的朋友通电话或见面时,无意中提一句:“嘿,说来也巧,我在慕尼黑见到一个年轻人,长得跟以前帮过我们的向律师一模一样!”
这句话,听在普通人耳中,或许只是一声感叹。但那些亲手处理了“向晨”后事、或者发现“向晨”死而复生的人会是什么感觉?
是无关紧要的巧合,还是一根足以引爆惊雷的导火索?
他们会不会顺藤摸瓜,查到这个出现在慕尼黑、与向晨酷似的“刘军”?
去找万光华“说清楚”?让他保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刘军自己否决了。
那无异于不打自招,主动将把柄送到对方面前,而且根本无法控制对方是否真的会守口如瓶,反而会让自己从“可能被怀疑”直接变成“绝对有问题”。
他无法控制万光华的嘴,也无法预判对方会怎么想、会对谁说。
这个认知让刘军感到一种熟悉的、如芒在背的被动感。就像在黑暗中行走,明知道可能有眼睛在盯着,却不知道眼睛在哪里,什么时候会眨一下。
苏黎世,这个‘向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去,还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