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约四十分钟后，刘军翻完了最后一页。他没有立刻合上文件夹，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回第一页，视线快速跳跃，似乎在脑海中重构整个协议的逻辑框架，进行最后的校验。
片刻后，他轻轻合上文件夹，将其平稳地放回桌面，抬起头，迎上顾清妍等待的目光。
“看完了？”顾清妍问。
“嗯。”刘军颔首。
“有什么初步的感觉吗？”顾清妍拿起笔，准备记录，同时也把录音笔推到中央，“比如，在阅读过程中，有没有哪个部分让你觉得特别棘手，或者相反，处理起来异常顺畅？有没有伴随任何身体上的感觉，或者非常短暂的图像闪回？”
刘军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向后靠向椅背，闭上眼睛，似乎在极力回溯和捕捉刚才那四十分钟里每一个细微的认知和生理反应。
几秒钟后，他睁开眼：
“棘手感不明显。”
“材料的结构复杂度在预期范围内。处理过程依然可以称之为‘顺畅’，但更准确的描述是‘路径依赖’。”
他再次使用了这个比喻：“就像系统识别出了一类熟悉的高难度问题，自动调用了相应的解决模块。没有遇到无法解析的障碍。”
“至于身体感觉”他略微停顿，似乎在仔细甄别，“没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异常。”
顾清妍飞速记录着这些极其细微的反馈。没有戏剧性的记忆复苏，但这些精准的“路径依赖”和可量化的生理指标变化，本身就是极具价值的线索，强烈暗示着他过去处理此类问题的频繁度和熟练度。
“我明白了。”她放下笔，“那么，现在能否请你尝试口头分析一下，在这份协议中，你认为最关键的风险点是什么？或者，哪个条款最有可能成为未来争议的焦点？不需要系统阐述，只谈你最直觉的判断。”
这是一个即兴的压力测试，旨在捕捉他潜意识中最优先的关注点。
刘军几乎没有犹豫，仿佛答案早已在分析过程中成型。他伸手指向文件夹。”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单方面终止权与‘重大不利影响’的界定。”
顾清妍心中微微一动。这个条款并非最显眼，却是她哥哥顾浩博公司内部团队内部争论最激烈、认为埋雷最深的条款之一。
“理由？”她追问。
“条款将‘重大不利影响’的定义权，通过交叉引证的方式，实质性地赋予了技术提供方”
刘军语速平稳，直接点破了条款背后隐藏的权力不对等和潜在胁迫风险。
顾清妍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冷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而非一个充满博弈和不确定性的商业陷阱。这种穿透表象、直指核心的能力，绝非寻常。
当然这更不是一个‘演员’所具备的能力。
为了更好的研究刘军这个案例，她今天早上一来诊室，就再次查看上次赵教授发过来的原始病例。
“很精准的判断。”她肯定道，同时提出了更深一层的问题，“那么，如果让你来修改这个条款，以平衡双方权力，你会从哪些方面入手？”
刘军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到文件夹上，但焦点似乎已经超越了纸面，进入了更抽象的规则设计层面。
“核心是引入制衡机制”他再次开口，阐述说出了三点意见，并且把修改方向说得更精准，而且还具有可操作性，完全是从构建公平、稳定合作框架的角度出发的战略性思考。
顾清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叹。她虽然完全不懂这些复杂的金融条款和博弈逻辑，但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展现出的，是一种远超寻常的专业深度。
他的分析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不确定。他提出的修改方向，不是零散的修补，而是一套环环相扣、自成体系的解决方案，仿佛在他脑中存在着一个完整的、关于如何构建公平契约的底层逻辑框架。
这不像是在学习或模仿某个领域的知识，更像是一个顶级的建筑师，在看到一个结构有缺陷的蓝图时，自然而然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指出了承重墙的位置错误，并随手勾勒出了更优的力学分布方案。这种能力，是长年累月沉浸于行业最前沿、处理过无数复杂局面后，才能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洞察力和构建力。
她听不懂具体内容，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举重若轻的掌控感和穿透表象直抵核心的锐利。这绝非一个“演员”通过短期培训或死记硬背能够伪装出来的。这种游刃有余的背后，是海量的实战经验、深刻的行业理解以及卓越的战略思维作为支撑。
此刻，在她眼中，刘军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失忆患者，更像是一个误入迷途的行业巨擘，其专业素养的光芒，即使在他自己都遗忘过往的情况下，依然无法被彻底掩盖，并在合适的刺激下，熠熠生辉。
压下心中的惊叹和泛起的更强烈探究欲后，她终于切入了最关键的问题，语气尽量保持平静：
，！
“刘先生，在整个分析和回答问题的过程中，你是否感受到任何一丝熟悉感？比如，这种针对复杂条款进行风险解构和机制设计的思维过程本身，是否让你觉得像是某种重复了无数次的工作流程？或者，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你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某个类似的场景，比如谈判桌旁，或会议室里？”
她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寻找那可能存在的、与过去职业身份绑定的“情景记忆”碎片。
刘军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时间更长。他眉头微蹙，眼神似乎投向虚空，极力在意识的深海中进行打捞。诊室内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看向顾清妍，目光恢复了之前的沉静，但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空洞感。
“没有。”
他摇了摇头，坦诚解释说：“思维过程没有既视感。进行这种分析时的‘状态’本身，感觉很熟悉。”
顾清妍认真记录下这个重要的反馈。虽然没有触发具体的情景记忆，但这种强烈的“状态熟悉感”已经是非常有力的进展。它像一盏探照灯，更加清晰地照亮了刘军失忆前能力版图的核心区域。
“这种‘状态熟悉感’本身就是一个极其有价值的信号。”她肯定道，同时开始为这次高强度的咨询收尾，“今天的练习非常有成效。它进一步证实了，处理高度复杂的商业协议和风险设计，不仅是你熟练掌握的技能，更可能是你过去职业身份中非常核心的、近乎本能的一部分。这种深度的‘路径依赖’，是普通培训或业余爱好无法形成的。”
她合上笔记本，语气缓和下来：“咨询时间差不多了。这次的信息量很大，刺激强度也比较高。建议你回去后注意休息，观察是否有延迟出现的梦境或细微感受。如果出现任何不适或异常，随时联系我。”
“好的。”刘军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
“这份材料”顾清妍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夹。
“内容我已分析完毕，短期记忆可以维持。”刘军接口道，意思明确，他不需要带走材料。
顾清妍点点头，将文件夹收回抽屉。她送刘军到诊室门口。
“下次咨询时间，我们再约。”
“再见，顾医生。”
刘军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步伐稳定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顾清妍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次面对面的高强度案例研讨，让她对刘军潜藏的专业深度有了更直观、更震撼的认识。她几乎可以肯定，坐在她面前的，曾是一位站在商业博弈顶端的顶尖人物。
而这样一个人物，为何会失忆，为何会成为一个女总裁男友的扮演者？这背后的谜团，似乎随着他能力的显现，变得更加深邃和引人探究了。
不过这些她并没有多想，她将录音笔连接电脑，开始回放、整理刚才的对话。刘军那低沉平稳、条理清晰的分析，被逐字逐句地转化为严谨的文字记录。她刻意隐去了所有可能涉及刘军身份或状态的细节，只保留了纯粹的专业意见。
完成整理后，她将文档加密后发给了哥哥顾浩博。想到哥哥刚才那个将商业合作包装成“高强度治疗”的提议，她略微沉吟，在附言中写道：
“哥，这是我的那位患者给的答案，仅供参考。”
发送完毕，她靠在椅背上，轻轻揉了揉眉心。高强度专注后的疲惫感悄然浮现，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期待。她像是一个考古学家，刚刚小心翼翼地撬动了一块关键的化石，迫切想知道它的鉴定结果。
不到二十分钟，她的手机就急促地震动起来。是顾浩博的直接来电。
“妍妍！”电话刚一接通，哥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背景音似乎是在空旷的会议室或走廊，带着明显的回响。但他的语气不再是惊讶的探寻，而是带着一种印证了惊人猜测后的、压抑着的兴奋。
“反馈我收到了！”顾浩博语速很快，“妍妍，我不得不说你的这位患者，太令人震惊了！”
顾清妍的心微微一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哥，你觉得怎么样？”她需要哥哥的最终确认。
“怎么样？！”顾浩博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叹服，“这已经完全超出了‘觉得怎么样’的范畴！我原本根据你之前的描述，已经对他的水平有很高的预期，但这份反馈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这是真正在谈判桌上撕扯过、处理过类似复杂局面的战略级选手才能具备的敏锐度和构建能力！他一个人这几十分钟的产出，其精准度和深度，完全抵得上我们一个风控团队一周的工作成果！”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敬畏：“妍妍，我现在更加确信我之前的提议了。这位先生，他失忆前绝对是在这个领域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里的。他的这种能力，被埋没在失忆的迷雾里，实在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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