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南江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顾清妍回到办公桌后,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高强度倾听一个多小时,需要极大的专注和情感投入,她需要几分钟来回神。
桌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有一个未接来电,来自“胡国华”。还有一条简短的信息:“妍,忙完回个电话,有事想跟你说。”
顾清妍看了眼时间,估摸着他应该是在手术间隙打来的。她拿起手机,回拨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被秒接的。
“喂”胡国华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手术室走廊特有的空旷回音,还有一种不太寻常的郑重。
“刚结束咨询。什么事?”顾清妍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点工作后的轻微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三秒,能听到他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我们分手吧。”胡国华的声音很平静,但语速比平时快,像是排练过很多遍。
顾清妍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一下,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目光从窗外的景色收回,落在了桌面上的一支钢笔上。她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想了很久,觉得我们可能真的不太合适。”胡国华继续说着,条理清晰,仿佛在陈述一个病例结论,“第一,我们俩性格都太强了,你有你的主见,我也有我的坚持,在一起难免磕碰,都累。”
“第二,”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奈,“我们都在医院,你是心理医生还要带教学,忙得脚不沾地;我这边手术排得满,值班熬夜是常事。休息时间基本都错开,想好好约个会吃顿饭都难。这半年下来,我们连完整看场电影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吧?”
“第三”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复杂,像是终于要说出最核心、也最伤人的话,“妍妍,说真的,这半年下来,我真没感觉出你喜欢我。你对我总是很客气,很理智,就像就像对待一个关系不错的同事或者朋友。我感觉不到温度,捂不热。”
他一口气说完,电话那头传来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的声音,像是终于拔掉了一根卡在喉咙里许久的鱼刺,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疲惫。
“和心理医生谈恋爱,可能本身就是个错误。”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低了下去,“总有一种被审视、被看穿的感觉,任何一点小心思、小伎俩,在你面前都好像无所遁形,挺无力的。
顾清妍始终沉默地听着,脸上平静无波,甚至嘴角还维持着一个极淡的、近乎职业化的弧度,就像平时在诊室里倾听来访者讲述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一样。只是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钢笔冰凉的金属笔杆上轻轻摩挲着。
半年前,是胡国华主动追求的她,鲜花、各种约会、体贴入微的关心,持续了将近半年,她才终于点头答应。她以为两个高学历、高收入的医生组合,理性、独立、互相理解,会是成熟稳定的关系。看来,是她想错了。或者说,是她低估了对方对“温度”和“激情”的需求。
“说完了?”顾清妍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嗯。”胡国华似乎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
“好,我知道了。”顾清妍的语气就像在确认一个工作安排,“谢谢你坦诚告诉我你的感受。我尊重你的决定。”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只能听到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胡国华或许在等待她的质问、挽留,或者至少是一点情绪化的反应,但什么都没有。这种极致的冷静,反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更加证实了他那句“捂不热”的评价。
“那再见。”胡国华的声音有些干涩。
“再见,注意休息。”顾清妍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顾清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了几秒,然后缓缓放下手机,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阳光很好,落在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顾清妍挂断电话,静坐片刻,将个人情绪彻底收敛。她看了一眼时间,按下内部通话键,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专业:“请下一位预约患者到三号诊室。”
几分钟后,三号诊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顾清妍应了一声“请进”。
来人正是刘军。
他穿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便装,步伐沉稳,眼神平静。他朝顾清妍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放松却保持着一贯的随性从容。
“你好,顾医生。”
“你好,刘先生。”顾清妍脸上露出专业的微笑,翻开桌上的笔记本,然后先随意的问了一下,“对了,这段时间您都查阅了哪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或资料?”
刘军回答:“还是那两本书。
“卡哈纳的《记忆的碎片》和塞利格曼的《超越创伤》?”
刘军点了点头。
顾清妍笑了一下,随意的继续问:“那上次咨询后,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出现新的记忆碎片,或者其他的感受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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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军沉吟片刻,回答道:“没有新的碎片。但关于上次提到的‘情境模拟’想法,我进行了一些尝试。”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效果不确定。接触相关领域信息时,熟悉感依然存在,但更像是调用知识库,而非触发情景记忆。”
他语气自然,听不出任何破绽。但关于在影视城车库与何景皓手下冲突时,因特定情境触发的、带有强烈感官细节(枪械检查、拖行伤者)和情绪冲击(德语求饶声)的记忆碎片,被他刻意隐去了。
那些碎片过于尖锐,且与他目前描述的‘金融风险管理’身份严重不符,透露出去可能引发不必要的探究和风险,哪怕顾清妍曾说会严格的保密。
顾清妍认真记录着,不疑有它的点了点头:“调用知识库的感觉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信号,说明这些知识对你而言是高度内化的。我们今天的尝试,就是希望能在这种‘调用’的过程中,看看能否捕捉到更细微的、与个人经历绑定的线索。”
她放下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推到刘军面前。“这是我之前提到的,一些经过脱敏处理的案例材料。主要涉及跨境并购中的风险评估、复杂的对赌协议条款分析,以及一些商业纠纷中常见的资金流向疑点。你可以把它们看作是一些思维练习题。”
刘军接过文件夹,打开。里面的案例资料排版清晰,专业术语密集,逻辑链条复杂,确实是高度仿真的商业情境。
“不需要你给出完美的商业决策,”顾清妍补充说明,“重点是观察你在阅读、分析这些材料时的内在反应。比如,哪些点会让你特别专注?分析思路是顺畅还是卡顿?会不会有某种‘似曾相识’的处理逻辑自动浮现?或者,有没有伴随任何细微的身体感觉、情绪波动?”
“明白。”刘军应道,目光已经落在了第一页案例上。
诊室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空调的低鸣。顾清妍安静地观察着刘军。
他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扫过纸面,几乎不需要停顿。偶尔,他的指尖会无意识地在某个复杂的条款说明下方轻轻划过,或者在某张模拟的资金流向图某个节点稍作停留。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但脸上始终没有太多表情,更像一台高速运转的处理器在解析数据。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刘军看完了所有案例材料。他合上文件夹,轻轻放回桌面。
“看完了?”顾清妍问。
“嗯。”
“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或者,在分析过程中,有没有哪个案例、哪个环节,让你觉得处理起来特别顺手,或者特别别扭?”
刘军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回溯刚才的思维过程。“第三个案例,”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关于那笔通过离岸架构进行多层嵌套的并购贷款风险评估。评估其潜在违约连锁反应的推演过程很顺畅。”
他用了“顺畅”这个词,而不是“熟悉”。
“顺畅?”顾清妍捕捉到这个用词的区别。
“嗯。”刘军微微颔首,“就像走过一条走过很多次的路,知道下一个拐角大概会出现什么,虽然不记得具体风景,但脚步知道该怎么走。”这个比喻带着他特有的、近乎冰冷的精确感。
顾清妍迅速记录下这个反馈。
“这种‘顺畅感’,有没有伴随任何身体上的感觉?比如呼吸、心跳的变化?或者非常短暂的图像闪回?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场景感?”
刘军摇了摇头:“没有。只有思维层面的路径依赖。”
尽管没有触发期待中的情景记忆,但顾清妍并不失望。这种“路径依赖”般的思维流畅性,本身就是极其有价值的线索。它强烈暗示刘军失忆前长期、高频地处理过此类高度复杂的金融风险事务,并且形成了深度内化的思维模式。
“路径依赖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锚点。”顾清妍肯定道,“它指向了你过去职业身份的核心领域。我们今天的尝试是有价值的,它帮助我们进一步缩小了范围,确认了这些金融风险分析技能是你‘程序性记忆’中非常核心的部分。”
她顿了顿,提出下一个问题:“那么,在刚才的阅读和分析过程中,有没有哪一个瞬间,哪怕极其短暂,让你产生一丝比如,厌倦感?或者,相反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或者说,掌控感?”
这个问题更加深入,试图触及可能被压抑的情感记忆。
“厌倦没有,兴奋感也谈不上。在快速梳理第二个案例中那个对赌协议的关键风险触发条款时,”他描述得非常精确,“有一种很淡的,类似于‘解开了个小谜题’的感觉。很短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解谜题的感觉”顾清妍重复着,笔尖飞快地记录,“这种轻微的成就感,或者说是智力上的愉悦感,通常与一个人擅长并乐于从事的活动相关。这再次印证了,这个领域很可能不仅是你熟悉的,甚至可能是你过去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的来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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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能不能把你刚才分析的案例结果写下来呢?”
顾清妍放下笔,目光温和而专注地看向刘军,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
她看到刘军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询问神色,便进一步解释道:“这并非要检验你的分析能力或结论的对错。我的目的是希望你能将刚才那种‘路径依赖’的思维过程,尽可能具体地外化出来。”
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探讨的意味:“书写本身,是一种不同于纯粹脑内思考的认知活动。它需要你将流动的、跳跃性的思维,转化为线性的、结构化的文字。在这个过程中,你可能会不自觉地调用一些特定的分析框架、习惯性的表达术语,甚至是某种连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你过去专业训练中形成的‘思维定式’或‘肌肉记忆’。”
她顿了顿,举例说明:“比如,你可能习惯用某种特定的逻辑树来分解风险,或者偏爱某类量化指标来评估概率,再或者,在描述复杂关联时,会不自觉地使用某些行业内的‘行话’或缩写。这些细节,在你口头表述时可能一闪而过,但在书写中,它们更容易被固化下来,成为我们观察你‘程序性记忆’痕迹的宝贵线索。”
“简单来说,”顾清妍总结道,“我希望通过你的笔迹和行文逻辑,像考古学家分析化石的纹理一样,去捕捉那些沉淀在你思维深处的、属于‘过去的你’的职业印记。这或许能帮助我们更精细地勾勒出你潜在身份的专业轮廓。”
刘军安静地听完顾清妍的解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他没有多问,直接应道:“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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