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市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神经内科。
已换下伪装的刘军恢复了原本的样貌,端坐在赵教授办公桌对面。
赵教授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他是刘军失忆后最初的主治医生。
在听完了曾经的患者刘军条理清晰、不带过多主观渲染地描述完近期的记忆闪回、强烈的既视感以及对特定知识(如金融、德语)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熟悉感后,赵教授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置于桌前,花白的眉毛下眼神专注而且认真。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学术上的严谨与一丝欣慰:“刘先生,你描述的情况非常典型,符合‘线索特异性记忆恢复’的特征,尤其是与创伤性经历可能相关的内隐记忆的激活。这确实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表明你的大脑并非完全‘封锁’了过去,而是存在特定的‘触发点’。”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郑重:“不过,这类记忆碎片往往伴随着复杂的,甚至可能是创伤性的情绪体验。贸然试图强行整合或深挖,如果没有专业的引导,可能会引发不必要的心理应激,反而适得其反,甚至可能加固记忆的防御屏障。”
刘军安静地听着,眼神沉静,没有任何不耐或反驳,只是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在认真倾听并理解其中的风险。
这种冷静配合的态度让赵教授颇为赞许。赵教授拿起笔,在一张处方笺上写下了一个名字和联系方式,递给刘军:
“我建议你接下来可以尝试介入一些心理治疗的方法,来更安全、更系统地探索这些记忆线索。我有一位学生,叫顾清妍,目前就我们医院坐诊,她是专攻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和记忆相关议题的专家,尤其擅长运用认知行为疗法和眼动脱敏再加工(edr)等技术来处理这类问题。她理论扎实,临床经验也很丰富,或许能给你提供专业的帮助。”
刘军接过纸条,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顾清妍。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眼底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波动一闪而过,快得难以捕捉。
“好的,谢谢赵教授。”刘军将纸条妥善收好,语气平稳地回应,“我这就去找她。”他的反应冷静得近乎克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好奇或急切。
赵教授观察着他的反应,补充道:“嗯,顾医生虽然年轻,但很有天赋,也很有耐心。你们可以先沟通一下,看看是否适合。记住,处理记忆问题,安全和循序渐进是第一位的。”
“明白。”刘军站起身,向赵教授微微颔首致谢,“麻烦您了。”
出了赵教授的办公室,在前去十楼的心理健康辅助中心的电梯里,刘军再次拿起这张写有顾清妍名字的处方笺看了看,神情若有所思。
会是她吗?
同名同姓者大有人在,但不可否认,很大概率会是她。
图书馆第一次遇到她,她看的正是这种专业书籍。
当时还以为她是梅瑜安排的人‘观察’者呢。看来在关璐‘草木皆兵’的误导下,自己的判断也出现了问题。
如果是她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可真小。
与此同时,在十楼心理健康辅助中心的一间咨询室里,顾清妍刚刚结束上午的最后一位来访者。她正在电脑上一边查看刚刚通过内部网络传送过来的病历,同时接起响起的电话:“嗯,赵老师您好您说。”
她的语气带着对师长的尊敬。电话那头,赵教授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小顾啊,没打扰你工作吧?刚给你转介了一位患者,叫刘军,病历应该传到你系统里了。”
“嗯,我正在看。”
顾清妍此时并没有过多的关注‘刘军’这个名字,她的注意力基本都在病历上。
“这位患者的情况比较特殊,既有生理性失忆症的一些症状,也有创伤后记忆解离的症状,他今天来复查,就跟我说了这段时间的情况,具体的情况在病历里”
“嗯,我明白”
“好,他刚从我这里离开。估计应该很快就到你那。他的情况很有代表性,对你来说也是个不错的临床案例。”
“谢谢赵老师信任,我会谨慎对待的。”顾清妍应道。
挂断电话后,她又仔细看了一遍病历摘要,就在这时,内线电话响起。
“顾老师,有一位自称是赵教授刚刚转过来的患者,叫刘军,现在方便请他进去吗?”
“好的,请带他到三号咨询室。”顾清妍说完,放下电话,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拿起笔记本和笔,向三号咨询室走去。
当她推开咨询室的门,目光落在坐在靠窗椅子上的那个男人侧影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是他?!
刘军这时也抬眼看了她一眼,清晰地看到了顾清妍眼中那一抹无法完全掩饰的惊讶,而他自然并不像顾清妍那般惊讶,只是礼节性的淡笑一下。
毕竟刚才都已经猜到是她了。
“又见面了。”
顾清妍也不由淡笑了一下:“没想到是你。”
,!
放下了这种世界真小的思绪后,顾清妍坐在刘军的对面。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专门用于心理咨询的访谈桌。桌子不算大,但设计得恰到好处——它既没有大到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冷漠的屏障,也没有小到让彼此感到私人空间被侵扰。
恰到好处的距离,营造出一种既专业又不会过于疏离的氛围。桌面的木质纹理温和,边缘圆润,无声地传递着安全与包容感。顾清妍将笔记本轻轻放在桌上,双手自然交叠。这个距离让她能够清晰地观察到来访者的细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又给予了对方充分的心理安全区。
“刘先生,”顾清妍组织了一下言语,马上进入了专业模式,“在开始深入探讨您的情况之前,我们有必要先建立一个相互信任的基础,并明确我们共同工作的框架。这意味着我们的谈话内容将严格保密,除非涉及法律规定的特殊情况。同时,这个过程需要您的主动参与和坦诚,我会在这里引导和支持您,但节奏由您主导。”
她的语气温和而清晰,既说明了专业边界,也传递出支持和尊重的态度。刘军安静地听完,微微颔首,他的回应不仅表示理解,更展现出一种超出寻常来访者的洞察力:“我明白。信任是有效沟通的前提,尤其是在处理记忆这种敏感领域。缺乏信任的交流只会产生噪音,无法触及核心。”
顾清妍职业性地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很好,你能明白这点就非常重要。”说到这里,她做了一个自然的停顿,然后开始切入第一个核心问题:
“刘先生,在我们深入之前,我想先了解一下,您对自己失忆的情况,目前了解多少?比如,您清楚失忆的可能原因、类型,或者它通常如何影响一个人吗?”
刘军想了想之后,带着经过自我学习和思考后的冷静进行回答:
“根据我自己查阅的资料和这次来复查时赵教授给我的诊断,我除了生理性原因造成的失忆之外,同时也有解离性遗忘的症状,通常与创伤应激有关。我的记忆并非完全消失,而是被‘隔离’了。”
他的回答精准地使用了这些天来通过自学掌握的一些专业术语,显示出他并非被动接受诊断,而是进行了主动且深入的探究。
顾清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证实了自己猜测的光芒。
那天在图书馆遇到他,果然是他为了探寻自己的过去在自己寻找路径。
她顺势追问,语气带着探究而非质疑:“您提到的这些概念非常准确。听起来,您已经尝试过自己去寻找答案,去理解发生在您身上的事情,是吗?”
刘军坦然承认:“是,我尝试过。我不仅在图书馆查阅相关的资料,自己也通过网络查询过相关的知识。”他没有过多渲染,只是陈述事实。
顾清妍身体微微前倾,表现出更大的兴趣,用一种仿佛同行交流般的、带有共同探讨意味的语气问道:
“是吗?那您方便分享一下吗?这段时间您都查阅了哪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或资料?这能帮助我更好地理解您目前的认知框架。”
她的提问方式巧妙地将咨询关系暂时向“共同探讨”的方向倾斜,旨在降低防御,建立更轻松、更具共鸣的沟通氛围。
于是,刘军便将自己这段时间查询的资料、所做的努力以及理解进行了总结。他列举了几本核心的专着,如卡哈纳的《记忆的碎片》和塞利格曼的《超越创伤》,并简要说明了自己对“线索特异性记忆”、“程序性记忆优先恢复”等概念的理解。
他的叙述条理清晰,显示出极强的信息整合与逻辑分析能力。叙述的最后,他语气平静地坦诚道:
“但越是深入研究这些理论,我越是意识到这门学科的复杂性和系统性。仅凭个人阅读和逻辑推演,很难触及核心机制,更无法进行有效的自我干预。碎片化的知识反而可能带来误导,甚至”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寻找准确的措辞,“甚至可能在缺乏引导的情况下,触及一些不稳定的记忆节点,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所以,我认识到需要寻求专业的、系统性的帮助。”
顾清妍非常专注地听着,不时微微点头。当刘军讲完后,她眼中流露出真诚的赞许:
“刘先生,我必须说,您在短时间内对专业知识的理解和整合能力非常出色。您所做的功课,为我们今天的交流奠定了一个很好的基础。”
紧接着,她的语气转为更加严肃和关切,带着明确的专业警示:“但同时,您刚才的顾虑非常关键,也非常正确。您敏锐地察觉到了自我探索的局限性,尤其是潜在的风险。创伤性记忆的修复,确实需要极其谨慎的专业引导。冒然深入,就像在没有图纸的情况下修复一件精密的古董,不仅可能无法复原,甚至可能造成二次损伤,比如情绪失控、记忆混淆,或者加固心理防御。您能主动意识到这一点,并选择寻求帮助,这是非常理智和关键的一步。”
她的肯定与警示,既尊重了刘军的努力,又明确指出了边界,进一步巩固了专业的信任关系。
看到刘军确认点头之后,顾清妍继续提问:
“请问一下刘先生,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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