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5章 苟
好样的!精神点。别丢分!
就跟孩子还小、大过年的、来都来了这些借口一样,自古至今,拱火的台词来来去去就这么几句,无非是多一点变化而已。
不论此刻发问的人语气多么恭谨,态度多么谦卑,身段再怎么柔软,表露出来的意思也就只有一个:快上啊,等什么呢!
你该不会是怂了吧。
不敢打的话就赶快说,别显得哥们象是在逼你一样。
此刻,幽暗的殿堂中,诸多庄严狰狞的浮雕和巨柱拱卫之下,台阶之上的王座被宛如有形的黑暗所笼罩,甚至看不清其中之人的面貌。
但就在这一瞬间,如有实质的目光,从黑暗里向着阶下投来,凌厉又冰冷。
“本座做事,不需要你们这些藏头露尾的家伙指指点点。是战是和,我一言而决。”
渊主漠然道:“你若是等不及的话,可以自己去解决,没必要来千里迢迢的跑来挑拨我,还是说,你们就这么缺一个马前卒来为自己冲锋陷阵不成?”
台阶之下,枯瘦佝偻的身影低着头,声音男女莫辨,象是猴子一样,抓耳挠腮,抬起的面孔之上油彩流转,浮现出谄媚的笑容,如此刻板和敷衍。
“虽然身份局限,不能光明正大同渊主面谈,可既然缔结了契约,渊主也应该明白在下的一片发自肺腑的诚心才对。”
老猴子说:“最起码,在罗岛这件事儿上,我们双方的利益是一致的。”
“是否一致,不由你决定。”
渊主依旧冷漠,仿佛审视考量,忽然问:“你敢保证,这件事儿不会有其他人再插手?”
老猴子无奈一叹。
合著你就真这么苟啊,真就半点风险都不愿意冒是吧?
“天人出海,没那么轻松简单。放在几百年前,无诏离封也是诛九族的。”
老猴子缓缓说道:“自上一次楼素问的事情过后,中城就对海州进行过申斥和警告了。有徐家盯着,他们想要动弹,没那么容易。
况且,季觉既然自绝于七城,七城的灯塔也不会护佑于他,外有害风催逼,近有海蝗之祸,此刻动手,不说易如反掌,也应该水到渠成才对。
渊主何必多虑呢?”
别装了!
就显得你冒了多大的风险一样!
你一个僭主,难道还会亲自上阵不成?哪怕真来了,打不过,跑还不会么?海渊这么深,随便找个犄角旮旯龟一阵子,难道联邦还能找得到你?
生活不易,老猴叹气。
没办法,渊主这个家伙太怂了,也太苟了。
如果不是这次真苟不动了的话,他说不定就忍了!
莫明其妙挨了季觉两个大逼兜子也就算了,僭主心胸宽广,不跟他一般计较。
结果,季觉夺下罗岛,铲除苏加诺家之后阴差阳错,就坐在了他准备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血包上面了!
纵然享有无穷海渊之深邃和化鳞者们的崇拜和追随,在海渊之中一言九鼎,关起门来做土皇帝,可他的僭主之道却存在着巨大的缺陷——人类转化成化鳞者之后,就没有了灵魂,也无法生育,想要维持自身的威权和地位,就需要苏加诺家不断送新鲜的活人进行献祭和补充。
最近旋涡下面不知道究竟在搞什么,塔的引力也越来越近,越来越强,想要稳住自身在现世的位置,所要的牺牲和献祭越来越多。
外加长乐、安国那些个永恒帝国留下来的癫公颠婆们象是疯了一样,四处火并,那一副虎视眈眈的样子,搞得渊主也头大如斗,焦头烂额。
一番权衡之下,也不得不把手伸向了自己准备了这么多年的小猪存钱罐——结果这个节骨眼上,狗操的苏加诺家,没了!
然后换了个不知道难搞了多少倍的工匠上来!
放在往日,他说不定也就认了,可如今短时间内,他又从哪里找罗岛这样的大笔进帐来补自己的窟窿?
日子不过了么?
真要等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天再准备垂死一搏,就晚了!
天元之道当进则进,僭主之道又何尝不是?
有时候退一步,缺一点,少一分,都有可能跌落深渊——这就是僭主,对内具备着无限的权力,可实际上,不过是窃持塔之威权的寄生虫。
没了僭主,塔还是塔,没了塔,僭主什么都不是。
“目前还不到时候。”
渊主沉吟着,仿佛为难:“人祭的缺口还是有点大,贸然动用塔之威权,风险太高了。
你催这么急,着实令本座为难。”
“既然如此的话,那就算了吧。”
老猴仿佛无奈一般,一声轻叹,好象完全没有给出价码的兴趣,也根本不上钩:“在下区区一个使者,身无长物,连这副身躯也不过是个空壳,榨干净了之后也没有几滴油,实在帮不上忙啊。
徜若改日渊主改了主意的话,找个地方,焚此残躯,在下还会再来。”
话音刚落,不等渊主再说话,就抬起手,抹了自己的脖子。
瞬间,残灵消散,佝偻的身躯坍塌破碎,几根腐烂的枯木从灰袍中落了下来,不过是傀儡而已。
于是,寂静里,渊主的神情越发阴沉。
那一双漆黑的眼瞳,凝视着海渊之外无数来自罗岛的灵魂之光,乃至那刚刚萌芽的天元气息
已经,饥渴难耐。
可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必须稳住!
所以,不能急。
等一等,再等一等!
僭主之侵蚀潜移默化,无迹可寻,现在还不到真正出手的时候,先试探一下,再试探一下
只要自己不急,那就有的是人急。
至于那些不是人的东西,更急!
还有一条损失更惨重的畜生在前面呢既然海蝗带来的压力不够的话,那就给你再加加码吧!
渊主闭上了眼睛。
号角声再一次响起。
苍白的月光之下,越来越凶险的波涛之间,浮现出宛如金属一般的冰冷鳞光。
汪洋之下,宛如山峦一般的畸变巨鲸上,枯瘦的人鱼祭祀敲响了巨鼓,隆隆回音之中,天穹之上大片的漆黑雷云就象是被锁链拉扯着一般,缓缓的移动了起来。
四方传来了号角声的回应,一支又一支的牧群在人鱼的催逼之下完成了汇聚,彼此啃食不休,奋力前游。
那一条浩浩荡荡,看不到尽头的漆黑潮水,在无尽海上完成了汇聚,向着七城的方向呼啸而出。
嘶鸣声接连不断,海波之间,一个个庞大的轮廓昂起头来,狂热尖啸。
就在无数人鱼之间的最前面,几个返祖的蛟种之中,一只眼瞳漆黑的人鱼无声的冷笑,吹响号角。
引导着黑潮,直扑罗岛。
夺回沉睡之主的圣灵,洗刷昔日的憎恶和仇恨,就在渊主的串联和引导之下,汇聚了西部海域的二十一支人鱼族群的浩大远征,就此开始。
而于此同时,腐烂的暴雨,再一次在罗岛的外围瓢泼而下,粘稠的碎肉和血水混杂在暴雨之中,稍纵即逝的电光映照之下,海面之上漂浮的死鱼已经汇聚成一片,几乎看不到尽头。
暴风雨的更深处,刺耳的嘶鸣声此起彼伏。
被大量食物引诱而来的海蝗已经彻底癫狂,一股又一股的汇聚在一起,在海天之间的风暴里狂舞。
漫长的忍耐之后,终于向着罗岛,发起总攻!
“季先生,您确定不需要任何支持么?”
人鱼之潮还没到的时候,圣树家族佩纳罗萨的电话就已经打到了季觉跟前,主动提出了援助的想法,甚至没有开任何的价码,可季觉的回答却令他陷入错愕之中。
“请您放心,家族绝对不会以此相”
“佩纳罗萨先生,我并没有小觑圣树家族的意思,也和啖城与七城无关,我只是单纯觉得,这么点小事我应付的来。”
季觉断然的告诉他:“罗岛是我的资产,不需要仰赖其他人的帮助来保全。
不论是谁的帮助都一样。”
“我明白了。”
佩纳罗萨遗撼一叹,“我会在啖城等侯您的捷报。”
“也祝您旗开得胜。”
季觉微笑着,挂断了电话,凝视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暴,一冲冲灰黑色的雨幕里,整个罗岛仿佛巨浪之间的一叶孤舟,如此渺小。
刺耳的警报声再一次从城市里响起。
在暴雨之中,每一条街道都灯火通明,所有的防灾设施尽数开启。
就在乐园系统的引导之下,大量的巴士运转在不同的线路之上,将各个社区的居民们送往地下工事。
哪怕灾害已经迫在眉睫,可却没有任何大规模的混乱发生,就象是已经演练过千百次一样。
就在海岸工业的厂区里,镇暴猫的指挥和引导之下,乌泱泱的人群排起了长队,有条不紊的通过验证,走进了通向地下的长阶,沿路领取着配发给自己的毛毯和被褥和避难所的地图。
而就在人群全部进入之后,厚重的闸门缓缓落下,锁闭内外,广播里播放起了轻柔的音乐。
整个罗岛各处,随着一处处的闸门关闭,各处的清点结果和须求清单就已经上载乐园,汇报到了季觉的面前。
可比那更早的,是某种感觉,某种超脱出了自身躯壳和意识的感知,就好象灵魂随着看不见的网络隐隐的扩张,将整个罗岛都笼罩在其中。
就好象有无数细碎的光芒顺应着既定的条令和安排流转,在自己的指尖舞蹈,任由自己的十指拨弄,随心所欲的安排和调遣。
一切好象都尽在掌控,所有的困难仿佛都微不足道,只要这一份力量掌握在手里,那便近乎无所不能。
权力的甘美从胸臆之间浮现,很快,又消散无踪。
自始至终,季觉都不曾伸出手。
他只是静静的见证这一切,自然而然的运转,又自然而然的发生。理所当然的汇聚在了自己的周围,又理所当然的将他托举至高峰。
未曾有过如此矛盾的体验,好象被无数镣铐所缠绕,同时又翱翔在天穹之上,沉重又轻盈。
脊柱在隐隐发烫。
赤霄之础中沉寂的【天宪】好象有所反应一般,微微一震。就在此刻外界袭来的危机压力之下,孕育了许久的天元之律终于显现一线。
随之而来的,是无数仿佛幻觉一般的遥远声音,细碎又飘忽,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如同来自四面八方的喃喃自语。
“能先睡一会儿么,好困哪里有吃的东西又在搞什么,乱七八糟的奶粉这雨不知道还要下多久多拿点吃的,不拿白不拿,等会儿再去要两包肉干饼干好难吃臭死了,先找个地方洗个澡每次下雨都没好事孩子又哭了,好烦赶快结束吧结束还在下雨回家别再下了”
无数微弱的闪光在天元之律的统合之下,仿佛渐渐的化为了一个整体。那些渺小细碎的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海洋,从其中升起,是共同的祈愿和盼望。
恐惧、厌烦、排斥、抵触,纷纷扬扬的汇聚,指向着不断降下暴雨的天穹。
宛如呐喊一般。
别再下了!
于是,季觉笑了起来。
“好啊,那就停——”
他抬起了手掌,然后,动作就停滞在半空中。
甚至,来不及伸出手
早在那之前,天穹之上的暴雨,戛然而止!
停下了。
【天宪】一闪,譬如剑斩,一缕若有似无的微光轻描淡写的从天穹之上扫过,截断满天暴雨。
令拦腰而断的雨幕悬停在了半空之中,譬如残缺的珠帘。
一瞬过后,暴雨消散。
阴云之上凭空绽开了一道裂口,仿佛裂痕,星辰与明月之光如瀑,奔流而入,洒落在动荡海天之间。
自波澜中,开辟出了一方安稳的净土。
赤霄之础上,那一缕稍纵即逝的微光无声消散了,只留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领悟,回荡在了季觉的意识之中。
以我之心,置于天元。
以此人愿,干涉天理之循环!
故此,何须动手?
哪怕是改天换地,也不过是一念
只可惜,想象很美好,现实很骨感。误打误撞之下,重温了一番不足曾经赤霄剑痕之万一的体验。
太短暂了,季觉只感觉似懂非懂,似明非明。
万象流转,时移事迁,以他如今区区如此的体量,曾经的高远威光,终究是再难以重现。
短暂的静谧被打破之后,远方响起的,是宛如山崩一般的巨响轰鸣。
远方一道道海螺号角的鼓吹之下,沧海鸣动。
如墨一般的波澜凭空升起,自海上肆意的冲撞席卷,彼此汇聚,愈演愈烈,到最后,仿佛有万丈铁壁自海面之上拔地而起,向着近在咫尺的,汹涌而来!
眼看着波澜一寸寸的靠近,一寸寸的拔高,直到最后,在暗淡的一隙月光下,化为充斥海天的巨幕,笼罩所有,复盖一切。
一切都变得渺小如尘埃。
无处可逃。
这一次,工匠终于抬起了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