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池水的热气蒸腾上来,这宛如春季的温度即使是待在外面也不觉得寒冷。
但鹤见桃叶依然披着条薄毯。
虽说她不怕冷,但行宫上下都知道她身体常年不好,所以入冬之时,遇到她的侍从们都会上来关心几句。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阳花和海未的唠叨式关心。
反正不算碍事,鹤见桃叶也就依着她们了。
里引乐台四周的灯笼很亮,鹤见桃叶坐在软垫上,视线还停留在童磨刚刚给她倒的那杯茶上。
“童磨,你没事吧?”她将目光落在童磨脸上,没移开。
将近一周的时间,两人之间相处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让鹤见桃叶终于还是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她本就是有事说事的性子,既然她觉得别扭,那就该解决。
童磨原本正端坐在垫子上喝茶,闻言将茶杯用一只手垫着,放在腿上。
他笑着转过头来,眉眼弯得弧度正好,不多一分显得轻佻,不少一分又失了亲切,连嘴角扬起的高度都像是量过似的,温和得挑不出错:“嗯?白鸟,怎么了吗?”
鹤见桃叶看着这张近乎公式化的笑脸,心里那点莫名的别扭更甚。
空气短暂沉默。
鹤见桃叶盯着那张笑脸,没再说话,而是直接伸手,贴在童磨棱角分明的脸上。
手指带着点温润的凉意,童磨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但到底没有任何抗拒和闪躲。
他早已习惯。
果然,鹤见桃叶大力揉搓起来。
一点点把那规整的笑意揉散,揉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出去一趟,怎么变这么怪了。”鹤见桃叶有些嗔怪地说,一边手上的动作还不停,在上面摆弄着,势必要摆出自己看得顺心的表情来。
就像是在下棋,一把将棋盘上的棋子全都扫落在地。
而后重新摆出自己想要的谱面。
鹤见桃叶冰着脸,专心致志的模样,一边还喃喃道:“不对,不对嗯,是这个,啧,也不对。”
她还是喜欢以前那个在她面前笑起来会露出点傻气的童磨。
童磨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身体下意识地僵了僵,随即又放松下来,只是眼底的笑意淡了些,多了几分茫然:“怪吗?”
他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头的手。
放在以前这种时候,他的手指早就因为紧张而偷偷摸摸打架了。
而现在,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正安安静静地搭着,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这不是他这四年游历里,最引以为傲的成熟吗?
在外面的四年,他见了太多的苦难,也遇过不少心怀叵测的人。
有人对着他笑里藏刀,有人试图用花言巧语将他哄骗,以此借着他神子的名头谋私利。
他从一开始的防不胜防,到后来学会察言观色,学会把情绪藏在心底,学会用最稳妥的笑容应对所有人。
他以为这样的稳重,这样的隐忍,能让白鸟不再觉得他的思想不够成熟。
他甚至能清晰地控制自己的一举一动。
说话时的语速,微笑时的弧度,连抬手的姿势都练得一丝不苟,确保不出半点差错。
可现在,白鸟却说他很怪。
“这样不好吗?”童磨有些不甘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鹤见桃叶脸上。
但除了不甘,童磨的心里还涌上了几分期待。
他的心里在打鼓,眼睛盯着那张梅粉的唇。
鹤见桃叶闻言,忽然往后仰了仰身子,靠在身后的靠枕上,双臂轻轻抱在胸前,一只手撑着脸颊,歪着头,认认真真地打量起童磨来。
烛火落在她的侧脸上,把灰色的眼眸映得亮闪闪的,里面满是探究。
四年时间,对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男孩来说,实在能装下太多改变了。
不只是身高,也不只是身形,最让她觉得陌生的,是气质。
原来的童磨是鲜活的,是带着点小孩子气的傻气的。
那时候他问问题,总会睁着一双七彩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盯着她。
要是自己故意逗他,他还会脸红,嘴角的笑意会变得傻乎乎的,一点都藏不住情绪。
可现在的童磨,眼底的活泼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神采。
那是看过世事、历经打磨后的沉稳,是能独自应对麻烦的从容。
可这份从容却像一层薄薄的壳,把他原本的活泼都封在了里面,封在了这具被教众们称为神的造物的、完美得近乎刻板的躯壳里。
“好是好。”
童磨轻轻松了口气,笑容刚要提起,却被下一句话钉在一个尴尬的位置。
“但我还是更喜欢以前的童磨。”
童磨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有点疼。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这个观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白鸟不还是觉得我变得不好了吗?”他的声音低了些,放在膝头的手紧了紧,底下的布料在指缝间皱起。
鹤见桃叶瞥了眼他手上的小动作,眼底的怅然淡了些,忽然笑了。
她往前凑了凑,重新伸出手——没够到。
“”
童磨察觉她的意思,立马配合地往前俯身。
鹤见桃叶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还是和以前一样软,只是比以前长了许多。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从这些动作和他们相逢的那晚来看,童磨到底还是自己熟悉的童磨。
童磨低着头,顺着鹤见桃叶的力道轻轻摆动。
他的声音有些小,像是羞于开口:“我想让白鸟知道我的改变。”
“改变?”鹤见桃叶收回手,“怎样的改变?”
童磨干脆双手撑在软垫上,四周的光把那双眼睛照的像是盛了一碗水,水汪汪的。
他说:“我想让你知道我已经足够成熟。”说着,他往前爬了一步。
“我已经能够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又一步。
“我已经能够深思熟虑。”
又一步。
两人的距离本来也没多远,他就这么跨了个座位爬过来,最后,双手撑在了躺倒的鹤见桃叶脸侧。
童磨低着头,颈侧的头发垂下来,和几乎要触及软垫上披散着的白发。
他说:“我想要成为白鸟的同伴”
最后两个字被他咬在嘴里,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