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陆怀瑾声音有些干涩,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终于找回了些许力气。
他小心翼翼地扶正她的肩膀,让她更稳妥地靠在软枕上,然后迅速抽回手,退回到床边的绣墩上。
良久,他才斟酌着开口:“温姑娘如何知晓在下”
温甜靠坐在床头,似乎因为坐起耗费了力气,微微喘息着。
闻言,那双因病而水雾迷朦的眸子转向他,竟露出狡黠笑意,衬着苍白病容有种奇异的生动:
“陆大人真当温甜是那等闭目塞听,不通世事的蠢人么?”
“状元郎陆怀瑾,天子近臣,风头正盛,气度迥异,谈吐不凡,又对音律书画颇有见解这京城里,符合这般形容的年轻才俊,又有几人?”
陆怀瑾被她说得一怔,脸上微热,竟有些无言以对。
她的观察力与推断力,果然惊人。
温甜似乎觉得说话费力,停了停,才又继续:“其实更早之前,我便见过陆大人了。”
“更早?”陆怀瑾诧异。
“恩。”温甜轻轻点头,“就在去年陆大人金榜题名,打马游街那日,我也在街边人群里偷偷瞧着呢。”
陆怀瑾彻底愣住了。
去年琼林宴后,他身穿红袍,帽插宫花,骑着御赐的骏马,在万众瞩目与欢呼声中游街夸官那是他人生中最荣耀,最风光的时刻了。
他记得街道两旁人山人海,鲜花与彩绸漫天飞舞,无数少女的香囊帕子如雨点般抛来
他何曾想过,在那喧嚣拥挤的人潮中,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着他?
“那时我尚未登台,张妈妈管得严,但我总有办法溜出去看看外头的热闹。那日见陆大人端坐马上,春风得意,真真是文曲星下凡一般。”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声音更低了:“我我也象其他那些姑娘一样,跟着扔了一枝刚买的花,还有一方素帕。”
陆怀瑾脑中“嗡”的一声,心脏象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打马游街那日,扔向他的花果帕子不计其数,他根本无暇细看,更记不清任何一张面孔或物件。
可此刻听她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出,仿佛记忆里那模糊的一幕,也勾勒出了一个清淅又动人的画面。
人群里,一个眉眼尚未完全长开,却已灵秀逼人的小丫头,偷偷仰望着骑马经过的新科状元,然后将带着体温的花与帕子,奋力抛向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他们的人生轨迹,就曾有过那样短暂的交集。
“我们竟是故人。”陆怀瑾温柔地慨叹道。
温甜轻轻摇了摇头:“算什么故人。不过是万千仰望者之一罢了。陆大人怕是一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陆怀瑾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辩驳。因为他确实不记得。
温甜抬眸,眼神清澈:“那日你们来,我其实第一眼便认出了陆大人。只是见你们似乎有意隐瞒,便也乐得配合,装作不知。”
她顿了顿,补充道,“赵公子气度尊贵非常,身边既有状元郎伴驾,又有定北侯之子护卫他的身份,其实也不难猜。只是,天威难测,温甜不敢妄言,更不敢点破。”
她早就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皇上,知道他们隐瞒身份,却依旧从容应对,甚至在他们面前唱曲献艺,谈笑自若。
这份胆识与聪慧,让陆怀瑾再次感到心惊。
陆怀瑾定了定神,将萧煜的近况,以及他让自己带的话,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他刻意略去了萧煜写信和急切盼回信的部分,只说世子惦记她的安危,希望她一切安好。
温甜听完,只是“恩”了一声:“劳烦陆大人转告世子,温甜并无大碍,请他专心养病,勿念。”
她说着,又忍不住掩唇低咳了几声,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陆怀瑾见她难受,忍不住叮嘱道:“姑娘的病需得仔细将养,风寒最易反复,切莫大意。”
“多谢陆大人关心。刘大夫的方子很对症,歇几日便好了。”
说着她又轻声咳嗽了几下,陆怀瑾下意识地想抬手,却只能硬生生忍住。
“陆大人公务繁忙,不必在此耽搁了。”温甜有些疲倦,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今日多谢你来看我。”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陆怀瑾知道自己也该走了,可脚步却有些挪不动。
他看着床上那抹苍白脆弱的身影,心中满是不舍与担忧。
最终,他还是站起身,拱手道:“姑娘好生休息,在下告辞了。”
他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每一步都感觉被牵绊住了。
手触到门扉时,他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温甜依旧闭着眼,眉头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院中,张妈妈还在等侯,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前:“公子,甜儿她”
“温姑娘又睡下了。”陆怀瑾从袖中取出一袋银子,递给张妈妈,“麻烦妈妈,给温姑娘用些好的药材,吃食也精细些,莫要吝惜银钱。”
张妈妈连忙推拒:“公子,这如何使得!甜儿这里有我照料,断不会短了她的”
“妈妈就收下吧。”陆怀瑾将银子塞进她手里,“就当是在下一点心意。温姑娘还在病中,需要静养,也请妈妈多费心,莫让闲杂人等打扰。”
张妈妈看着他眼中的关切,心中一叹,终究收下了银子。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
陆怀瑾却辗转难眠。
白日里倚红楼小院中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她苍白脆弱的病容,她毫无防备靠在他肩头的温热,还有那双蒙着水雾,多了几分依赖与柔弱的眸子
这些画面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搅得他心绪不宁,呼吸间似乎还能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气息。
他强迫自己闭眼,书着更漏,试图驱散杂念。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终于渐渐模糊。
朦胧中,场景似乎又回到了那间弥漫着药香与梨花香的内室。
光线比白日更加昏暗暧昧,只有床头一盏小小的琉璃灯,散发着朦胧暖黄的光晕。
温甜依旧穿着那身素白的寝衣,半靠在他肩头,比白日里更近,也更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