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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章:棋盘內外(今晚凌晨上架)(1 / 1)

嘉靖八年,正月初一的雪下得极大。

俯瞰乾清宫,无数太监侍人如蚁群般来来往往。

“快点,快点!误了乾爹的事,非抽你不可!”

司礼监稟笔太监郑迁颧骨发红,忙得不可开交。

新年伊始,宫里內外皆要掛上鰲山灯,图个好兆头。

最前头的十三盏灯,要由十三司十三位大璫亲手掛上。

郑迁抢过小太监手里的鰲山灯,三步並两步,扑到司礼监掌印太监宫德佑身前,

“乾爹,灯,灯来了。”

宫公公笑得如弥勒佛,先看了看左右,其余十二司大牌子手中皆执著灯,唯独自己手上空空。

十三位大璫要亲手掛上的鰲山灯俱是特製,要掛在最显眼的地方,陛下一走一过全能看到。

“咱家瞧瞧。”宫公公体胖声细,拿过鰲山灯举至脸前,细细打量,“呦,真不错呢!”

鰲山灯竹木骨架,彩绸圈裹,上下分为三层。最底层为八仙灯,最顶层是仙山阁,中间这层则是菩萨。

“来,你们都瞧瞧。”

司礼监大牌子宫德佑又把鰲山灯一提,引著身边的大璫凑过来瞧,

“宫大人这盏灯最好!”

“是,俗话说好饭不怕晚,这么好的灯来得稍晚些,倒也值了。”

“嘖嘖,这水月菩萨做得真真的!”

宫公公这盏灯確实为最上品,中间那层的水月菩萨一条腿搭在八仙灯前,另一条腿则踩在八仙灯上,左边那条胳膊则隨意的搭在膝上,双眼微闭,似酣似睡。

传说水月菩萨是观音菩萨的三十三法身之一。

“来吧,吉时已到,掛灯吧。”

宫公公招呼左右大璫。

其余十二司大牌子齐齐应声,十三盏鰲山灯掛在空处。

郑迁瞪大眼睛瞧著,

这十三盏鰲山灯中间那层,全是动作不一的菩萨,但脸是一样的。

掛好灯后,司礼监稟笔太监郑迁要快些进宫。

十三监大璫比这位年轻皇帝在宫里还要久,说句狂妄之语,诸位大璫在乾清宫做事的时候,朱厚熜还在湖广玩泥巴呢。

唯独郑迁是朱厚熜从安陆州带来的贴己人,自然要更亲近。

“万岁爷。”

“灯都掛好了?”

传来一道故作成熟,却难掩青涩之音。

朱厚熜不过二十三岁。

“掛好了。”

“隨朕去看看罢。”

朱厚熜翩翩从金蟾玉屏风后走出,年轻皇帝眉眼间总有化不掉的阴沉。

旷日持久的大礼议算暂时落下帷幕。

可依然没让朱厚熜鬆口气。

朱厚熜迤邐走出宫门,落在丹墀的雪隨著下隨著扫,

“万岁爷,奴才搀著您吧。”

朱厚熜示意不用,迤邐走下丹墀,“朕何日不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摔不倒。”

说是观灯,朱厚熜从头至尾没瞧这些鰲山灯一眼,径直往內阁而去。

郑迁在身后亦步亦趋跟著。

乾清宫距內阁不过一射之地,朱厚熜冻得有些嘴唇发白,但不知他在和谁置气,不乘暖轿,偏要用脚走的。

內阁在杨廷和任首辅时翻新过一次,他即是在大礼议中不让朱厚熜认自己亲爹的权臣。

去年朱厚熜方把杨廷和斗倒,如今杨廷和已被削官为民,在新都行耕种稼穡之事。

说是內阁,实则是一大块建筑群,各种室,各种房,张牙舞爪的立在那。

阁员已散尽,朱厚熜示意侍官不必通稟,走入首辅的值房。

朱厚熜没等一会,內阁首辅张璁匆匆走入。

“陛下!”

张璁两腮凹陷,瘦得脱相,见到陛下站在值房內,忙上前行礼。

“你去门外候著。”

“是。”郑迁领命退出。

“正月初一,朕听说你不回家过年,反召眾阁员开会,引他们不满了?”

张璁精神矍鑠道:“有国无家,既以身许国,谈何小家。內阁会议为常制,没有休沐一说。”

朱厚熜回身看向张璁。

这是朱厚熜最为得力的臣子!

大礼议中,张璁一人顶在最前,替皇帝抗下所有狂风暴雨,斗倒大权臣杨廷和后,张璁得到了两样东西。

內阁首辅的身份。

朝廷上下臭了的名声。

张璁迎上陛下的视线,他视陛下为秦孝公,视己为商鞅,大丈夫在世,必须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功业,生不食九鼎,便受九鼎烹!

“爱卿,”朱厚熜难掩感动,“辛苦你了。”

稍微整理下情绪,又道,

“朕五行缺火,便用了熜字,有火则兴。”

张璁也有个璁,

照朱厚熜的说法,自己的熜是因缺火,补上火,气运便兴起来了。

那张璁的璁,是缺?

“臣谨记在心!”

朱厚熜只与张璁交谈几句,行出值房,踩著雪向乾清宫走去,所经过的地方,沿途小太监纷纷跪在地上。

明武宗信佛,这位皇帝建造豹房,招揽了不少番僧和少林僧,虽已不是明武宗的天下,但明武宗留下的习惯仍然在,掛雕著菩萨的鰲山灯便是其一。

回到宫內,朱厚熜看著奉在高处的瑚璉颇不是滋味。

做皇帝,与朱厚熜想得完全不一样。

入京前的朱厚熜,以为皇帝是坐於天上、俯瞰眾生。

此时的朱厚熜又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坐在天上不假,但也高处不胜寒。

“万岁爷,午膳来了。”

郑迁托著盘子,盘上是湖广家乡菜,菰菜羹和鱸鱼膾。

郑迁笑道:“万岁爷定是想这一口了。”

朱厚熜小时候最爱吃的便是这两道菜,来到京城后,反而不怎么吃了。

菜香鱼香扑面而来,朱厚熜忍不住食指大动。郑迁放下托盘,往下拽了拽衣袖,

朱厚熜轻飘飘看了一眼,

又拾起食箸,夹起一口菰菜,放进嘴里。

嚼著嚼著,脸色沉了,

把菜吐进盘中,

“不是这个味。”

端上前,郑迁便替朱厚熜尝过了,他尝著就是家里的味道,怎么万岁爷吃著就说不是呢?

见郑迁一脸不解,朱厚熜用食箸敲打羹碗,

“菜老了。”

郑迁嘆道:“是从家中急送来的,已是最快。”

朱厚熜心生烦躁,

“拿下去吧。”

“奴才再去弄些別的。”

“不吃了!”

郑迁:“是,奴才知道了。”

看著郑迁退出乾清宫,朱厚熜向无人处开口,

“人生贵得適宜,何以千里羈宦要名爵?连一口想吃得都吃不上,这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

你说呢,小鹿!” 陆炳一身侍人打扮,仍遮不住其出尘的气质。

他看得通透。

“陛下,在其位谋其职,您是皇帝,已做了八年,这再不可改了,再没有回头的路。”

朱厚熜深吸口气:“你说得对。”

陆炳正声:“次辅杨一清,意图將谢迁再召进阁。”

杨一清为两朝老臣,斗倒大宦官刘瑾,擢拔王阳明、仇鸞等后进臣子,於去年还任职內阁首辅。

去年年根,朱厚熜强拔起张璁为內阁首辅,国之栋樑杨一清则被挤到了次辅位置。

杨一清要弄进阁的谢迁又是何人?谢迁曾与杨一清一起斗过大宦官刘瑾。

是自己人。

內阁的座位就那几张,次辅杨一清拉来自己人入阁是何用意,再明白不过。

朱厚熜眼里划过精光,陆炳儘是对朱厚熜的崇拜。

有些人,是与生俱来的帝王。

儘管现在的朱厚熜还没长全獠牙,也初露崢嶸。

朱厚熜开口道:“父王曾与朕说过,楚地有三杰,刘大夏、李东阳、杨一清,三人得一可安天下。朕得了杨一清,何故天下未安?”

陆炳回道:“时过境迁,杨一清老了。”

朱厚熜手痒得不行,

“小鹿,取棋盘来。”

“好。”陆炳振声。陆炳最爱看朱厚熜下棋,朱厚熜下棋有个特点,他不和別人下,只自己一个人下,一人执起黑白两色。

陆炳在朱厚熜身前摆好棋盘,两个分装黑白的棋奩各放在朱厚熜的左右手处,摆放好后,默默退到一旁。

经纬纵横,朱厚熜独自下了数十手。

旁人看不出朱厚熜是什么下法,用的是围棋,却不是围棋规则。

朱厚熜用白棋围住黑棋,再將被围窒息的黑棋捡出棋盘,隨手扔进白棋奩中,想了想,復而从白棋奩中捡回一颗扔出棋盘的黑子,重新落在棋盘另一处。

陆炳喜欢在旁看著朱厚熜。

他內心深处,一直把朱厚熜当成亲弟弟看,在朱厚熜心中,成为无上的九五至尊是大圆满。而陆炳想著,能隨朱厚熜走到大圆满顾然最好,但若是能一路走下去,哪怕没走到山顶,未免不是一个小圆满。

“谢迁以病推辞,他不想入阁。”

朱厚熜开口,这不是一句推测,而是事情要由他说的发展。

陆炳轻声道:“谢大人会推辞掉的。”

朱厚熜满意嗯了一声。

看著被反覆从棋盘內外取用的黑子,又把这黑子挪换位置,这枚黑子,已在棋盘上连走了三手!

终於放到合適位置后,朱厚熜手插进白棋奩中,再取出一子,竟仍不是白子,还是一枚黑子。

黑子,连走四手?

朱厚熜將取出的黑子放下,紧贴著前一枚连走三步的黑子。

“谢迁不入阁,桂萼要入阁。”

谢迁是杨一清倒大宦官时的战友。

桂萼则是张璁大礼议时的战友。

陆炳看向棋盘,悚然一惊!

这两枚黑子一贴,其余白子全都剑拔弩张!

“陛下,这步太险了!”

“险?”朱厚熜嘴角微挑,將黑棋奩拿给陆炳看,里面是满满的黑子,“朕有的是棋子,走死了,换一枚就是。”

朱厚熜视线又回到棋盘上,抓起一枚白子,

“小鹿”

陆炳没应,仅是死死盯著陛下手中的白子,他知道陛下不是在唤自己。

朱厚熜观棋盘半晌,终於落下白子。

“是这儿了。”

这枚白子没落在棋盘上任何一个位置!而是落在贴在一起的两枚黑子上!

“去把张璁写过的治安疏取来。”

陆炳领命,迅速去翻找治安疏。

朱厚熜仍觉得黑子差了点,再取来一颗黑子,贴著放下。

朱厚熜喃喃道,“再加上霍韜,差不多了。”

“陛下,拿来了。”

嘉靖没急著看。

“哦,还有一事。”朱厚熜摩挲白子,“吏部都给事中夏言,你记得不?”

“记得。”陆炳点头。

夏言为朝中新进,敢执言,能做事。

嘉靖三年丁忧奔父丧,去年回京復职,受命平討青羊山叛乱,年底回朝。

“该任他为吏部给事中了。他曾和朕推荐李如圭,朕准了。”

陆炳略有不解,

“推荐李如圭的不止夏言一人,何故”

问出一半,陆炳自己想明白了。

如何让一个人在朝堂上快速得势?

让他说的话有份量。

不错,举荐李如圭的人很多,但朱厚熜只认夏言的举荐摺子。

夏言举荐李如圭,朱厚熜便用李如圭。

夏言说什么,朱厚熜都准他。

如此几次,夏言的话便有了份量。

话有了份量,人隨之也有了份量。

“陛下圣明。”除了这句话,陆炳说不出別的了。

朱厚熜捏紧白子,“哼,郑迁包的严实,可朕依然瞧到他身上的伤了。”

陆炳同样愤怒,

朱厚熜、陆炳、郑迁是一起走到京城的主僕臣。

“陛下,听闻宫公公不打別人,唯独打骂郑迁。昨夜大年三十,因郑迁站著的位置不对,叫他跪了一夜!”

朱厚熜面色阴沉:“打狗也要看主人啊。”

勾勾手指,陆炳奉上治安疏。

治安疏是张璁上进的改革奏疏。

里面的条陈触目惊心,清皇庄、清军役、清宦官、改科举、改稻为桑、革九边掰著手指头算算,张璁该得罪的人全得罪光了。

奏疏上的改革,有的做了,有的没做,这条就没做。

朱厚熜用手点了点清宦官策。

“朕帮张璁在內阁站稳脚跟,你让他把这事办了。尤其是最大的那个,朕看得实在碍眼。”

陆炳心臟狂跳。

终於要对这群宦官动手了吗?

这群不听话的宦官!

朱厚熜乏了,手中的白子到底没落,轻轻一弹,正巧不巧,把贴在一起的三枚黑子打飞。

“小鹿,都收了吧。”

“是,陛下。”

朱厚熜仰头望著藻井,绘著的龙似乎动了。

同年,

嘉靖打杀宦官,前朝十三监大牌子死个乾净,百官皆为振奋。

嘉靖九年,

杨一清夺官,愤懣而终。

嘉靖十年,

张璁因避嘉靖讳,请奏改名,嘉靖准。

夏言进礼部尚书,只用一年功夫,位列二品,通明一朝,只夏言一人。

夏言入阁。

(第二卷:天之所废,不可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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