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透了,是从风知道的。
秋风砭人肌骨,直朝骨头缝儿里钻,终究带著几分小家子气。临近冬的风全不同,铺天盖地,冻也要冻得透亮!
嘉靖立在高台上,俯瞰南苑,丝毫不觉冷意。
群臣在嘉靖身后十数步候著,嘉靖与群臣间隔了一大道空白,倒也不能说全空著,最起码有风。
“夏阁老,来陪陪朕。”
高台上呼呼劲风,横著一绞,把嘉靖的话七零八落冲飞。
嘉靖只得回身,朝夏言招招手。
夏言从群臣中脱出,行到嘉靖身后,立著的位置不前不后,不归皇帝,更不归群臣,当得一个孤字。
夏言朝服上的补子变化莫测,嘉靖十七年是仙鹤,嘉靖十八年啥也没有,嘉靖十九年是锦鸡,不知嘉靖二十年会变成什么。
翊国公郭勛目光粘在夏言身上,霍韜临终善言说进郭勛心坎里,王廷相算什么?要想捱过这关,非要弄掉夏言不可!
陛下身边的位置只有一个!
哪怕占住了此位,仍要防著旁人往上爬,谁敢上来就给他一脚!
踹得他家破人亡!踹得他永不翻身!
嘉靖回望向高台之下,因夏言在嘉靖身后也得以一窥台下风景。不过,夏言这位置看得不完整,被高台挡住一半,只能看到一半。
昔年有“八水绕长安”,嘉靖爱水,更爱此景,便把八水绕长安的景色移到南苑,高台是最中心的位置。
嘉靖能看到八水,夏言只能看到四水。
“成祖皇帝时建南苑,那时这里还没有水。”嘉靖幽幽开口,“因不行秋獮田猎,南苑荒废近百年。”
嘉靖抬手拂拭身上所著明武宗的弁服,
“直到我这皇兄时才又大兴南苑,不过他那时也没在南苑添上水景。夏阁老,你看这条水。”
嘉靖抬手一指。西苑水漫自横流,不成方圆,南苑水又不同,蜿蜒盘旋,却都束在河道中。
这条水,在夏言的位置也能看到。
“陛下,此水甚是精致。”
嘉靖回头覷了夏言一眼。
精致?
原生原水,能用精致形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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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这几条水全是人做的,所以精致。
嘉靖不和夏言一般见识,
“这水是朕开的,你说,朕能不能用这条水?”
夏言回:“陛下所开,陛下自然能用。”
“嗯,十年二十年后呢,朕还能用吗?”
“能。”夏言答得毫不犹豫。
“一甲子呢?”
“若陛下龙体健在能。”
“若朕不在了,朕的儿孙能不能用?”
夏言顿了顿,有些为难道:“此水为陛下所开,陛下的儿孙倒也能用得。”
嘉靖猛地回身,龙眸钉死在夏言身上,
“千秋万代后,姓朱的还能用得吗?”
这个问题不需想了。
夏言低头回道:“水无常形。千秋万代以后的事,臣不知。”
虽低著头,夏言仍能感受到陛下的视线沿著筋骨一寸一寸刮在身上,与梦中的感觉一模一样!
“霍韜死了,他是个不错的臣子,久病在家仍心怀魏闕。夏阁老,你愿意和朕站在一起,朕心甚慰。”
夏言眼中儘是挣扎,最后只剩下无奈,
躬身。
正声。
“陛下!臣要弹劾翊国公郭勛!”
嘉靖没作声响,他看著台下万千將士驰骋, 为猎到最大的猎物而奔腾。
只不过,最大的猎物並非豺狼虎豹羆。
是麒麟。
陛下和夏言说这么久?
严嵩侧过左边耳朵,想钻过风听到分毫,却低估风的刚硬,听不清一个字儿。
王廷相、翟鑾、杨博、成国公朱希忠视线都落在夏言身上,心思各异。
当然,最急的当属郭勛!
他要弹劾夏言!
郭勛受不住高台上的风吹,他只能强撑,瞪圆一对招子,死盯著夏言,希望看出个门道。
他看到夏言躬身掏出一道摺子!
夏言在上摺子?!
郭勛后脖颈的汗毛全部炸起!
紧著把手抽进朝服中,將麒麟补子后藏著的弹劾摺子抽出一半,抬脚要往前走。
刚踏出一步。
嘉靖回身了!
领著夏言往群臣这儿走!
嘉靖面色黑沉,把夏言领到郭勛前,扬了扬手中摺子,
“翊国公,夏阁老要弹劾你。”
职方司主事杨博浑身一震,无比敬佩地望向夏阁老,浑身肌肉绷紧,
若夏阁老需要助臂,我也要帮著弹劾郭勛!
严嵩忙收起耳朵,往后退了一步。
群臣鸦雀无声,高台上只剩猎猎劲风!明大纛张天摇曳,发出刺耳的裂帛声!
郭勛嗓门之大,“陛下!老臣也要弹劾夏言!这是臣的摺子!”
如抽剑般,郭勛抽出摺子,“蹬蹬”向前蹌身。
嘉靖空著的手,接过郭勛的摺子,
抬起夏言的摺子,
“夏阁老。”
抬起郭勛的摺子,与另一道平齐,
“翊国公。”
嘉靖刻薄讥讽:“真是巧了。罢!你俩在朝內早有齟齬不是什么新鲜事,多少国事因你俩扯头髮给荒废了!朕忍著不说,你们倒先说了!
既然水火不相容,来,当著百官面前说明白嘍。
朕今日看看,是水能盖住火,还是火能烧穿了水!”
说著,嘉靖大马金刀坐在凳上,眯眼瞧著夏言和郭勛。
夏言胸膛发炸,
“陛下!诸卿!
臣夏言奏!翊国公荷国厚恩,却諂舆惑主,褻瀆礼法,进方士以邀宠!假祥瑞以固位!该杀!”
郭勛脸上唰得煞白!
职方司主事杨博先是一愣,隨后猛捏起拳头在身下狠挥!
不愧是夏阁老!
要知道,郭勛的罪名可多了去了!
如窃弄威权、如蠹食国资、如败坏戎政等等,任取一条都能找出大把证据,但,都参不死郭勛!
夏言给郭勛冠上的第一道罪名不可谓不重,其余罪名,在政治上的杀伤力全不如这道!
郭勛急著:“我也要参夏言!夏言他”
嘉靖打断:“翊国公,不要急,一个一个说,今日朕定陪你们到最后,有你说话的时候。夏阁老,你说翊国公惑主,是如何惑了朕?你说他褻瀆礼法,又褻瀆在何处?”
隨侍在嘉靖身边的陆炳不禁看向夏言。
张瓚的供词,他全交给夏言了,夏言竟一字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