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儘是將士们的欢笑声。
“来!喝!”
“吃啊!”
“娘的!这肉可真香!”
军帐內则是一片死寂,像是两个空间。
外面灯火通明,將士们的身影被火光拉长,影子张牙舞爪地趴在营墙上,又咻得变成一条细线,在营墙上极速退开。
曾铣闭口不语,
京中诡譎,虽不知京中的辽东府军报如何,但曾铣丝毫没有追问的意思。
听到的越少,知道就越少。
听到的越多,反而被扯进得越深。
或许是火盆烧得太热,王廷相满头大汗。
有太多诡异之处。
支援辽东府的援兵从何而来?假传给辽东府,逼得樊继祖开城的军报又是谁发的?吉囊为何无缘无故退兵?吉囊的亲弟弟俺答又在哪?
每多想一处,从王廷相耳中便多扯出一道丝线,丝线密密麻麻,將王廷相死死捆住!
最重要的是,
京中確定清军役,是基於京中版本的辽东府军报。
换句话说,正因辽东府开城打不过韃子,清军役的事方能推动,王廷相在这事上才能占据制高点。
可要是京中版本的辽东府军报全是假的,清军役又从何谈起?郭勛不是白白被嚇住了?
一团团丝线堵住王廷相的嗓子,
他说不出一句话!
“噼!”“啪!”
火盆里的黑炭爆开,让帐內三位堂官落回了地面上。
夏言看向曾铣,察觉到夏大人视线,曾铣立刻迎视回去,
“为何是你回来了?”
辽东府都指挥僉事曾铣一怔。
夏言问到最核心之处!
为何是曾铣回京?
以夏言对嘉靖的了解,若一切事全由嘉靖在后推动,绝不会有如此大的破绽。
辽东府和京中的两个军报版本,早该对好口供,串成一个版本。
何以让曾铣当著自己面把事情败露呢?
曾铣沉默良久,他知道自己已捲入某件大事中,每一个字每一句话要反覆斟酌,小心再小心!
“是樊总兵命下官押著俘虏回京。”
夏言眉间一跳一跳的疼。
“援军见过吗?”
曾铣怔愣,“没见过。”
“多少粮食?”
“大,大致算著值十万两。”
夏言和王廷相对视一眼。
这十万两恐怕是来自户部尚书王杲拨的三十万两,层层剥削下去,剩十万两算多的了,若不是辽东府战事紧急,恐怕最后输到將士手里的粮食连三万两也值不上。
那,陛下从工部拿出的二百五十万两去哪了?
“樊继祖可有邸报?”
“有,”曾铣回道,“送到內阁了。”
“你看过吗?”
“没有。”
“你记得,输辽东府的银子,有户部的三十万两和工部的二百五十万两。”
曾铣连磕巴都没打,“下官记住了!”
夏言吸口气,官腔官调朗声道,
“今日便这样了,曾大人,明日你们从正阳门入,叫京中百姓都看看我大明军威!”
曾铣忙起身,振声道,
“是,夏大人。”
夏言和王廷相来时骑得马,哪怕夜已深,他们仍没有留宿南苑行营,依旧要赶回城中述职。 两骑行在路上,
无月,无云,无光。
前路黑得嚇人,身后行营却如火烧般。
夏言借著身后的亮儿,摸索著回京的路,离行营愈远,连能借著的那点亮也没了。
“夏大人,辽东府”
“看路!”
夏言厉声喝住王廷相,声音大到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正阳城门已关,值夜军士受九门提督命令,给两位大人开了道小门。
夏言和王廷相例行公事要面圣稟告,被太监已皇上歇了为由挡回去。
夏言在吏部值房坐到子时,无奈起身回府。
“老爷。”
下人彻夜不睡,夏府管家在盆中拧出一条热毛巾,夏言抓过,用热毛巾擦了擦脸,
“把那小子找来。”
管家知道老爷是找谁。
“老爷,他睡了吧。”
“看他白天昏昏欲睡的样儿,这个时辰肯定醒著,去叫吧。”
“是。”
没一会儿,郝仁声音在门外响起。
“老爷。”
听到郝仁毫无困意,夏言自语道,“我说这小子没睡。”再提高嗓门,“进来。”
郝仁开门走入,夏府管家仍在旁候著。
“去弄两碗葱面,我的还是多加些盐巴,弄完你也回去睡吧。”
郝仁又接道:“我那碗什么都不要,一碗素麵就成。”
夏言:“盐巴和葱全不要?”
郝仁摇头。
“怪小子。”夏言点点头,“他那碗照他说得弄。”
“是,老爷。”
“在那杵著干嘛,不知来给我捏捏肩?”
郝仁心里嘟囔:我也不是你家下人。
不过,寄人篱下,郝仁只敢在心里说两句,
“是,老爷。”
走到夏言身后,帮著捏肩捶背。
夏言毫不设防的把后背留给郝师爷。
“老爷,您有烦心事?”
夏言没回,没回也算是回了。
“你和杨博前一阵不消停啊。”
“杨博消停了,现在一门心思清军役。”
夏言夸讚道:“少说是对的。我想让你知道的,你已知道了。”
“老爷,”郝仁手一停,“为何让我知道这些?”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底下的臣子又何尝没受国之垢?多了少了而已。站得高,看到的也多,知道得也多;知道得多,便也睡不好觉了。
你小子以前做出不少恶事,以后只会做得更多,这是你应得的。”
不知为何,郝仁忽觉得眼前的老头无比可怜。
“我有些事想不明白,你帮我想想。”
“老爷,面好了。”
管家的面下得真快!
“你去端来,咱们先吃,吃饱肚子再说。”
“行。”郝仁开门,从管家手中接过两碗热腾腾的面,管家懂事的帮著关上门,郝仁回身放好面碗,又去把门閂上。
夏言看著郝仁狗狗祟祟的样子,嘴角不自觉抽动。
夏言三两口吃完一碗麵,见郝仁还在细嚼慢咽,笑道:“我到底是年纪大了,平日里沾不得油腥,一吃多油腥肚子就闹腾。只能面里加点味儿,解解嘴癮。
你边吃边听。”
夏言徐徐道来,梳理著辽东府前后的所有脉络,甚至把他自己的推测一併吐出,足讲到丑时才勉强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