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街高记牙行一入春,牙行的生意好了许多。
店內高冲忙得不可开交。
“唉,您往里面请!”
被郝师爷收拾过几次后,高冲见到店里来客比亲爹还亲。
职方司主事杨博没啥事就来牙行待著,杨博下巴抵在柜檯上,浑身像没骨头一样,瞧著高冲的孙子样,喃喃道,”君子当有龙蛇之变。”
郝师爷喷出一口茶水,正吐了杨博一脸,杨博幽怨的看著郝师爷,“对不住,杨大人。”郝师爷咳嗽两声:“他也配叫君子?”
杨博抹了把脸:“我主要想说龙蛇之变。”
“龙没有,倒是条赖皮蛇,”郝师爷斜眼瞧高冲,“狗屁不是的时候,就老实在泥里趴著。前些日子还要打客人呢,让我撑走了,后来自己想明白,又覿著脸回来了。”
杨博嘶溜了一口茶。
郝师爷看得皱眉,”职方司不是忙得很吗?你整日不在府院待著,没事来我这蹭什么茶喝?”
杨博瞪大眼睛,“你这叫茶?!”
说著,把茶碗往前一推,里面飘著半截茶叶,茶叶还是完全舒展的,说不准被泡过几回。
“这他娘的叫水!”
杨博不忿,不喝了!
高冲走过来,问道,“爷,要卖粮,咱什么价收?”
“当官的?”
“不是。”
郝仁比划个数,高冲会意。
杨博揉了揉眼睛,惊道:“我没看错吧,你这不是宰人吗?”
郝仁笑笑,“你瞧那客人说得不是官话,外地来的不懂行情,不骗他骗谁?”
冬时,高福的一句话,让郝师爷赚了第一桶金!
本来京中其他牙行都有屯粮过冬的习惯,一边瞧著市价,一边等著开春卖,不一定挣多少,但起码稳赚不赔。
再说了,秋天收的漕粮不够数,物以稀为贵,京中今年的粮价可高。
可谁能想到,嘉靖十九年冬天,又收了一遍漕粮。
这一下让京城的粮食从供不应求,变成供过於求。
粮价猛掉!
大牙行尚且能住,那些小牙行可不住,爭先恐后往外出粮,小牙行这么一搞,直接带崩京城粮价,把大牙行也卷进来了,郝师爷瞅准时机,以极低的价格囤了一批粮。
因事情闹得太大,朝廷官价收粮,行平准之事,郝师爷赚了个“一来二去”的差价。
这便是情报的重要性。
你再厉害的商人,能想到朝廷还要收第二遍漕粮吗?
杨博嘟囔:“真他娘的奸商。”
“你別喝奸商的茶!”
“就是奸商的茶才得喝!”杨博灌了一肚子水,还嘴硬说是茶呢。
杨博打个水嗝,意有所指问道:“你可知宣德楼背后是谁?”
宣德楼,是郝师爷第一次见到严世蕃的地方,借著严世蕃的势,誆骗何以道五千两银子。这地不简单,后堂光明正大倒卖漕粮,定有大背景。
不过,郝师爷在棋盘街也没白混,只装作不知,“谁啊?”
杨博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
郝师爷一挑眉,“太子才多大,能管著这么大个產业?你要知道,多少达官贵人在宣德楼天酒地,光是天字號房间,一晚上就要八十两银子!”
“郝兄,又装傻了不是?”杨博一副你別跟我装的表情。
郝仁摆摆手,他和杨博谈不上是朋友,况且,与杨博打交道很累,甚至比严世蕃还累。
严世蕃喋喋不休,真话掺著假话说,你回他两句,他就能摸出你的破绽,对付严世蕃简单些,闭嘴不说话就是。
可杨博又不一样,杨博观察力惊人,哪怕不说话,他也能瞧出破绽。
郝师爷对杨博能躲则躲,可置下店面后,这死人总是往上贴,叫人如何躲?
“行吧,你不听,我就不说。”杨博正色道,“夏大人名满天下、口含天宪,生前事,身后名皆得,何时我能与夏大人一般?”
郝仁:“这世间一直有个道理,谁都打不破。”
“哦?赵兄,请赐教。”
“如月牙儿一般,满过后便是缺,人忌全,你看著老爷什么都有,其中的如履薄冰你岂会晓得?”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
郝仁还有半句话没说,权、名、利贏得盆满钵满?
呵呵,可能吗?
哪怕皇帝老儿也不行!
“行了,我走了。”
“杨大人慢走。”
“嗨!”杨博很粘牙,“明儿我还来!赵兄,你不送送我?”
见郝仁屁股不挪窝,杨博大失所望。
“您慢走!”
杨博走后,高冲那单生意也谈完了,送走客人,凑过来,”爷,这个数收的。”
郝师爷略微惊讶:“你小子有长进啊。”
“嘿嘿,您教得好。”
“不错不错。”
郝师爷满意点头。
高冲踮脚望向杨博离开方向:“他咋天天来呢?”
“我们的杨大人在兵部不如意哦。对了,你別叫错了。”
“我记著的,死胖子来,您是马尚行;杨大人来,您是赵平。”
高冲生怕郝仁再冒出別的浑號,再多就记不住嘍。
又和高冲討论会儿生財之道,拿走帐本,郝仁回到夏府。
夏府大管家拦住郝仁,“老爷叫你回来就去东暖阁。”
“知道了。”
郝仁轻车熟路绕到东暖阁,在门外轻声问道,“老爷?”
夏言沉肃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是,老爷。”郝仁走入,见高公公也在,“高大人。”
高福竟理都没理郝仁,郝仁退到一旁。
偷瞄夏言和高福,两人眉眼间仍有未散尽的震惊。
看样子,俩人沉默许久了。
似觉得气氛太压抑,高福看向郝仁,“你知道宫里发生了何事吗?”
夏言回护:“此事何必与一个下人说?”
高福知夏言看重眼前的郝仁,摆摆手,“无妨,早被不知道多少太监宫女看到了,这事压不住,陛下也没想压,今夜便满城皆知了。”
高福盯著郝仁,一字一顿道,“陛下遇刺了。
19
郝仁一震。
脑中立刻闪出清军役的事。
嘉靖在团营中的兵权收回大半,此事进行得未免太顺利。
“是宫女刺杀的。”高福嗓子眼发痒,一想到那画面,算了算了,他不敢再想。
“宫女?”郝仁眨眨眼!
这不是歷史事件吗?!
老道皇帝被宫女勒脖子。
郝仁知道这事,却不知道具体是哪年,算著前后也应差不多。
实则郝师爷不知,此事比正史上早了一年。
胡宗宪曾以为郝师爷是落在清明上河图外的墨跡,这块墨跡若没人管,会不断扩散污染。
郝师爷的存在本身,就已改变了一切。
別看现在的郝师爷还人微言轻,但他改变了胡宗宪,又经过胡宗宪改变了首辅夏言,夏言也在影响著嘉靖。
高福怔怔半晌,失魂落魄起身,“夏阁老,今日我走了,你小心著点,要变天了。”
夏言点点头,“你去送送。”
“是,老爷。”
郝仁送走高福,又去而復返。
“小子,坐在这,陪我说说话。”
“老爷,这”夏言为人桀驁清高,能入他眼的人寥寥无几。
“让你坐你就坐。”
“行吧。”
郝仁补在高福坐过的位置上。
“喝茶。”
“唉。”郝仁端起天字茶盅,被滚烫溢满的热茶烫了一下,郝仁起身,將热茶往外一泼,头一回看到盅底的天字。
“烫著了?自己再倒一杯。”
“是,老爷。”
不得不说,夏府用朱兰熏出来的上品龙井真香,光是闻著就叫人心神寧静。
郝仁品了一口,唇齿留香,余光扫到桌案上又多了枚银章,银章上刻著“扶危济困”。
“小子,你觉得陛下被宫女刺杀,背后是有谁支著?”
郝仁疑惑道:“为何不能是宫女自己支著自己?”
夏言怔忡望向郝仁,这个可能他没考虑过。
不光是他没考虑过,任谁都不会这么去朝这个角度去想!
“何出此言?”
郝仁与夏言无话不说,二人亦师亦友,郝仁放下天字盅,意味深长道,“老爷,兔子急了还咬人,羊大多时候確实不咬人,可羊群里总有一两头不一样的。
我早就发现,诸位大人似乎就认死了所有的羊全不会咬人。
若羊群自始至终都是羊,何来的陈胜吴广,何来的黄巢,又何来的太祖皇帝?”
郝师爷一番话说得夏言心中翻江倒海。
夏言是何等人?
其家为军户,但世代簪缨。说白了,人家一直是做官的,夏言读书科举,考中后便做官,官做得越来越大。
官还分为两种,一种是管官的官。
另一种是管民的官。
毫无疑问,夏言与百姓打过交道,但他不了解百姓。 知道和了解的区別天差地別。
如夏言这等口含天宪的官员,一个决定可决断万民生死。
可,在他们眼中万民是一个词。
郝师爷则不同,他不知道万民是谁,但他能区分出一个个的个体,这个是卖饼的张三,那个是种地的李四,还有小偷小摸的王二麻子。
如皇帝、太后、重臣、太监所想,宫女为什么会刺杀皇帝?
宫女在他们眼中也是一个词。
何秀儿是宫女,杨金英是宫女,她们都是宫女,因为宫女身份的存在,她们个体的属性就更少了。
夏言手中捏著天字盅,久久出神。
郝仁继续道:“羊儿身后未必没有別的兽挑拨,可您想想,就算有別人推波助澜,羊儿要做的事是什么?是这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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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师爷用关节敲了敲天字盅。
“败了是死,成了也是个死,她们难道心里不明白吗?可为何她们还是做了?”
夏言喃喃道:“人心尽失。”
並非是宫女刺杀嘉靖。
是杨金英、苏川药、杨玉香这群人刺杀嘉靖。
夏言颓丧不已,被陌生的情绪裹挟。
郝仁长嘆口气,老爷早就身不由己了。
西苑嘉靖用三层道袍將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司礼监掌印牌子黄锦两人先后走入殿內。
嘉靖似失了魂魄,”万岁爷,查清楚了。”
嘉靖回过神,將脖子处的道袍往上提了提。
绕著嘉靖脖子有一圈赤红的狰狞伤疤!
这是杨金英留给他的。
“说。”
嘉靖嗓子发哑,忍著火烧火燎的疼吐字。
黄锦说道:“主谋的宫女叫杨金英,她有个同乡的妹妹叫何秀儿,何秀儿便是用来取药的,因杨金英对此事怀恨在心,这才”
“胡说!胡说!”嘉靖嗓音尖锐破碎,把黄锦嚇得脖子一缩。“她是个宫女!她怎么敢的?!朕要你查这个吗?朕要你去查是谁指使宫女这么干的!”
黄锦承不住天威,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弯腰伏身,別看黄锦在外面厉害,可在嘉靖面前,他连条狗都不如。
黄锦一门心思全用来琢磨嘉靖,只要万岁爷生气,他就跪下趴好。明明忍耐就好了,明明跪下就好了为什么杨金英就跪不下去呢?
“奴,奴才还没查到!”
“废物!”
黄锦一跪倒,腰间用锦绳掛著的乌木牌平躺在地上。
嘉靖猛地浑身颤抖,手指著黄锦说不出话。
这一出把陆炳嚇坏了,“陛下!陛下?!”
嘉靖抖,黄锦也跟著抖。
亏得陆炳聪明,顺著嘉靖手指方向看去,扑到黄锦身前,一把扯掉腰牌,顺手把自己腰牌也扯下收好。
果然。
嘉靖逐渐平稳下来。
嘉靖又往上提了提道袍,遮住脖上伤痕。
“小鹿,他是个废物,你去查。”
“是,陛下。”
嘉靖一阵羞怒,“所有对朕动手的宫女!全都砍了!”
黄锦忙道:“皇后娘娘已將她们全部斩首示眾!”
听到这话,嘉靖脸上升起激动的红色。
想杀朕?!朕要你先死!
可嘉靖又怔住,细想宫女平日都要做什么,想过之后,龙眸闪过疑惑。
若是叫朕活得如宫女一般,朕不如死了呢!
嘉靖又噌得窜起一股火!
宫女平日生不如死,死了反而比活著好,把她们砍了,不足以泄嘉靖心中之恨!
嘉靖阴沉刻薄:“光是杀了还不够,她们的家人全都要连坐!不!连坐是便宜她们,把她们的家人罚为奴籍!”
黄锦久不在嘉靖身侧,对陛下所想揣摩得生疏不少,紧著回道:“陛下!已將她们家人全罚为奴籍!”
嘉靖不傻,“怎会如此快!”
就算办事效率高,也不可能这么快吧,宫女籍贯天南海北,邸报还要在路上走几天呢。
生怕又被陛下迁怒,黄锦忙回道:“已查过她们的户籍,多是官奴出身。
“7
嘉靖瞪大眼睛,脖子上疼得不行!
嘉靖眼前又现出杨金英了!
杨金英紧抿著嘴,双眼噙满泪水儘是滔天恨意,她死死盯著嘉靖!
仿佛在问嘉靖:你还能怎么办?
陆炳低下头。
他似乎想明白了。
朱厚熜和杨金英,从没输过的朱厚熜输了,输的无比彻底!
嘉靖高举起手,又要说什么,最后无力摔下。
没招了。
皇帝老儿厉害,把无数天之骄子玩得团团转,因天之骄子心中有欲,而杨金英无欲无求、烂命一条。
这条命你都拿去了,你还想怎么办?你还能怎么办!
黄锦入宫后被嘉靖嚇了几次,终於恢復不少以前的机灵劲儿,“万岁爷,余下的宫女要狠狠责罚!”
闻言,嘉靖眼中又有了光彩。
“好奴才,此事便交给你做。”
“是!”黄锦又看到了重新得宠的机会!“万岁爷,那取药的事”
“先停了!”
黄锦愣住,反应几息后,没精打采道:“是,奴才知道了。”
嘉靖扶住额头,“去把端妃找来,朕想她了。”
黄锦和陆炳对视一眼。
嘉靖闻到不对劲,撑起身子看向陆炳,“端妃呢?”
陆炳沉声道:“陛下,皇后娘娘说宫女行事全由端妃指使,已把端妃斩了
嘉靖眼前一黑,身子晃荡几下,又强撑住。
嘉靖被嚇傻了数个时辰,方皇后快刀斩乱麻,连著宫女和端妃一起处置了!
“小鹿,你为何不拦著?先收押了也好啊。”嘉靖声音苍老。
陆炳:“陛下,我”
儘管陆炳是锦衣卫,可哪里拦得住方皇后?!
事,是在端妃宫里出的。
不知为何,事发时,端妃还不在宫里。
说端妃与此事无关,谁都不信!
方皇后时机把握到极致,趁著嘉靖失神的功夫,急著定案处置。
方皇后此事办得挑不出毛病,至於其中有几分公心几分私心,就没人知道了。
嘉靖摆摆手,示意陆炳不必再说了。
陆炳掏出“闹蛾”簪子,正是曹端妃头上戴著的。
“臣只捡回了这个。”
嘉靖冷漠道:“放那吧。你们出去,朕乏了。”
陆炳放下闹蛾簪子,和黄锦齐齐退出。
耳听著脚步声渐远,嘉靖抖开道袍,手脚並用从炕上爬起,从桌案上拿起簪子,闹蛾簪子一动,蝴蝶便活灵活现的扑动翅膀,翅纹如金粉洒在波光粼粼的梦里。
曹端妃忽闪著大眼睛,调皮的凑到嘉靖脸前,“陛下,您不开心嘛?
嘉靖捧著簪子,闭上眼,无比思念端妃。
脖子上的疼痛猛地传来!
把嘉靖扯回冰冷的现实!
司礼监值房
黄锦今日安静得很,没去折磨小太监,而是安静半躺在炕上发呆。
最得力的乾儿子滕祥端著一盆热乎洗脚水走入,黄锦以前没有洗脚的习惯,后来不知何时又有了。
“乾爹。”
滕祥唤了一声,把铜盆放下,伸手捧过黄锦的两只脚,挽起裤腿,再动作轻缓的撩起热水,弄到黄锦脚上,撩了几次后,这才缓缓把黄锦的脚放进热水盆中。
黄锦幽幽开口:“百官恨咱家入骨,说咱家如何如何狠,更有生怕咱家死不掉的,把咱家比作竖刁。呵呵,不骂咱家是赵高,而是骂咱家是竖刁这些衣冠禽兽的嘴比咱家还狠!”
竖刁为证明自己对齐桓公的忠诚,自行阉割,管仲临终前劝諫齐桓公小心竖刁,说“竖刁这种人对自己都这么狠,会对別人忠心吗?”,齐桓公不听,果然如管仲所言,齐桓公最后死在了竖刁手里。
滕祥躬著身子:“乾爹您看谁不顺眼告诉儿子,儿子一定”
“废物!蠢货!!”
不知滕祥哪句话说得不对,惹得黄锦大怒,一脚踢翻滕祥,热水溅了滕祥一身,“你以为自己是谁?想杀谁就杀谁?!你就是条狗,主子要你咬谁,你才能咬谁!知道了吗?!”
滕祥对黄锦突然发病已习以为常,连连叩头认错。
黄锦穿著长纱,长纱敞著,里面打著赤膊,他爬到炕沿边,瞪大眼睛瞧不住叩头的滕祥。
“乾爹!儿子错了!儿子错了!”
“站起来。”
滕祥忙站起来,可身子是躬著的。
“直起腰。”
滕祥不知乾爹是何意,只能照著做。
慢慢挺直腰板。除非熬到黄锦这般高度,只需在皇帝一人面前低头,如滕祥这小太监,腰杆子一整天都直不起来。
滕祥对这种感觉很陌生,挺直腰板后,他忽然有种愤怒。
黄锦歪著头看向滕祥,看了好半天,忽然讥笑道,“挺直了也没那个样,奴才就该有个奴才样,跪下!
,滕祥亚意识又扑腾跪亚,立中愤怒荡然无存,黄锦起身在炕沿坐好,把脚探进铜盆中,腰挺得笔直,“接著洗。”
滕祥闸中庆幸,乾爹的折磨总算完事了,对乾爹无萝感激。
愈发恭敬,”是,乾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