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廷相手里的军役册子抬高,黄公公的招子跟著高;手里的册子放低,黄公公的招子跟著放低。
“黄公公?”王廷相问道。
司礼监掌印牌子黄锦觉察到失態,强定心神,嗓子眼恨不得长出个手,想把王廷相手中的册子抢过来!
“王大人,能给咱家看看吗?”
“有何不可。”王廷相將册子递给黄锦,黄锦口上道谢,眼睛却极快瞥向火盆,接过册子紧忙翻看。
触目惊心!
京中大营,皇城根儿脚下的军卫,吃空餉已到触目惊心的地步!
军役尚且如此混乱,每年练兵、轮戍、募军只会更不堪!
京中团营、边塞九边全成了挣银子的买卖!
黄锦嘴里发苦,晨起用来清新口气含住的丁香片已全无作用,“可否给咱家抄录一份?”
“黄公公拿走这册就是。”
黄锦心中后怕,果然王廷相手中不止这一册!
“黄公公,能否给我们传阅一遍?”翟鑾问道。
“自然,自然。”黄锦隨手递给左手侧的翟鑾,再让阁员绕著圈传阅,不知是有心亦或无意,传到的最后一人,正是首辅夏言。“这屋子凉得很,诸位大人慢慢看,咱家去添点火。”
闻言,工部尚书甘为霖忙道:“此事唤来小火者做就是,何必劳烦您?”
黄锦摆摆手:“咱家是个奴才,家国大事不懂,只会伺候人,你们看著罢。”
大璫黄锦將膝上的白狐套袖放在圈椅中,大氅往后一扔,碎步行到火盆旁。
內阁火盆烧得发黑,只能通过隱隱的暗黄色看出是个铜子盆,盆里用的也不是长度一致的银炭,而是大块敲碎的黑炭。
黄锦抄起炭勾子,入手冰凉,在火盆里拨了拨,已然烧得见底。
火盆里没炭了!
难怪这么冷!!!
翟鑾看过后,將册子按在膝上想了会,没急著递给下一人,看向夏言说道,
“公谨,此事牵扯甚广,恐怕要连累到连累到陛下。方才议过的清军役一事,要不要再议议?”
黄公公从炭篓子里掏出一块最大的黑炭,平放在地上,撅著腚用勾子叮噹敲碎。
不等夏言开口,王廷相先急道:“久闻翟大人公忠体国,今日一见言过其实!看过这册子,此事还用再议吗?!有什么事比韃子犯边还重要?!”
翟鑾和王杲在心中不约而同说道,
那可多了!
夏言越过黄公公,看向那火盆,
火盆底子如半遮面的美人,绝不可叫任何人看到样貌,黄公公铺上满满一层黑炭,势必要遮住美人儿的脸。
这还不够,黄公公又掏出两个大黑炭块,刺鼻的朽味往他鼻子里冲,他想著用烟火味盖住!
“子衡,”夏言视线挪回王廷相身上,“你说樊继祖去辽东府,用得是坚壁清野的法子?”
“是。”王廷相一滯,忙解释道,“阁老!局势危急,实在没办法了!”
坚壁清野,便是全退回城內死守辽东,临入城前把庄稼全割走。
可辽东府幅员辽阔,在坚实的城墙外仍有无数人烟,他们退不回城里。韃子久攻不下,这些百姓首当其衝,承担最大的怒火,等韃子烧杀抢掠够了,自然就退了。
这些人命算谁的? 可以算在韃子身上。
“能守住韃子总是好的。”夏言点头道。
王廷相略显激动:“事关大局,小损小失在所难免!总要做出决断的!”
“为官者,尤其是在座诸位,无不口含天宪,张张嘴说说话便可定无数人生死,这话份量太重,说出的时候要更加小心啊。”夏言颇为感慨。
“公谨,那清军役的事?”翟鑾追问。
夏言道:“都已经议过,再议一遍有什么用?这屋里烟大的呛人,今日就到这吧。”
黄公公浑然不觉,工部尚书甘为霖凑过去,訕笑道,“公公,您烧得太多了。”
黄锦回过神,啊了两声,沾染一手菸灰。
走迴圈椅前,用白狐套袖蹭了蹭手,价值连城的袖子带上扎眼黑色,黄锦来不及拿套袖,拾起册子,匆匆进宫。
乾清宫
今日的嘉靖颇有雅致,通体玄色暗龙纹丝袍。丝袍宽大得嚇人,尤其是袖子,能把世间万物全吸进去!
嘉靖手拿用来硃批的天子御笔,伏案挥毫,光滑如美人肌的宣纸上写著三个字——“殫精竭”。
本应是“殫精竭虑”,少个“虑”字,是因翠玉砚台內的墨干了,最后一个字没写下去。
“万岁爷。”
黄锦面汗如浆,手里死攥著军役册子。
內阁到乾清宫不过一射之地,可黄锦是疾步行过来的,走的比跑的还快。
嘉靖不急著研磨写下最后一个字,反是瞧著前三个字写得如何,打量著每一处勾画,
“你说,天上下雹子,砸死了人,人会怪天吗?”
黄锦远不如乾爹郑公公能游刃有余的应对嘉靖,他竟被问得支吾不知如何开口。
嘉靖接著问,
“那你说,黄、淮发水,淹死了人,人会怪江河吗?”
黄锦不知此时该回答第一个,还是回答第二个,又佇在那了。
“地动压死了人,人会怪地吗?”
嘉靖接二连三。
再蠢都该回过味儿了!黄锦忙道:“稟万岁爷,奴才不知別的,只知万岁爷是天!”
嘉靖抬眼,龙眸颳了黄锦一道,
“若是郑迁在这,他绝不会如此答朕。他会给朕讲,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嘉靖心思又放在字上,“郑迁什么都好,就是手脚不乾净,私下吃的用的,朕也比不上。”
嘉靖抬起笔,遥指黄锦,向下点了点。
黄锦甚至没思考,脑子中直接闪出了万岁爷要让他做什么!
黄锦解开束腰带,撩开掛著的腰牌,褪下裤子,將缺处全现了出来。
竖起点墨兔毫,嘉靖在桌案后,用毛笔將黄锦裤襠间挡住,
语气儘是刻薄,
“你们阉人连根都没有,没了根,便只活一辈子,於是要了命的吃,要了命的喝,要了命的使钱,活的倒是快意。
朕不能啊。朕要想著天下,想著生民,想著朕的儿子,做事还是要留后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