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张大人?”
“嗯?啊,你来了。
张瓚被唤了两声,回过神,是杨博。
自杨博那晚见过夏言,他再没去过夏府,以前啥样现在还啥样,也看不出丝毫对张瓚的不满,反而做事更认真了。
杨博一天只睡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都用在兵部,他不敢閒下来,閒下来便会多想。
“大同传报,茶马互市已开,与韃靼交易频繁,本存著的商贸物资不够用了,请著再调些。事关重大,下官不敢私自定夺。”
兵部尚书张瓚心不在焉,
按理说,大同是他身家性命所在,又是互市这等大事,办好了大功一件,张瓚却显得浑不在意,盯著案上的字出神。
“哦,啊,你说呢?”张瓚隨口一问。
杨博低下眼,看了眼案上的字,
宵衣旰食。
“下官以为,办好互市是一等一的大事。他们换到过冬所需便可羈縻蒙古,免得战事又开。
此札应该允了,至於该如何做,不必从京中调,路途远、损耗大,可就近纳物,以军户负责往来输送,来年再免去一部分军户的税役,您看?”
见张瓚不应个声,杨博眼中一闪而逝厌恶,语气重了几分,
“大人!此事还要您定夺啊!”
“宵衣旰食”每一横每一竖开始晃荡,在纸上如水波漂了起来,横搭竖建,四个字拼成了一个字。
张瓚见到这字,头皮嗡一下炸开!
他哪还有心思管什么狗屁的互市?!
“邸报呢?!来人!把邸报拿来!”
杨博好像早知有这一出,从身后抽出邸报,
“在这呢。
张瓚似將死之人抓住仙丹,一把抓过邸报,
京中邸报隔几日就要赞一句张瓚的政绩,特別是在张瓚要安南军费前后,几乎每期邸报张瓚俱是榜上有名,任谁都知道,兵部尚书张瓚是能做事的官员。
可自上次张瓚被嘉靖唤进宫提了內帑之事后,邸报上再没出现过张瓚的名字。张瓚这几日是没做什么事,可以前也没做啥事啊!照样能荣登邸报!
张瓚越想越慌,
我莫不是失势了吧!
“呼!”
张瓚长鬆口气!
只见邸报上最明显处,写著“兵部尚书张瓚利大同互市,羈縻韃靼”!
张瓚的名字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大!都要显眼!
“哈哈哈,我昨夜没睡好。惟约,你说什么来著?”
杨博冷峻道:“大同请兵部调粮。”
“调!”张瓚当机立断,“此为一等一的大事!由你去办!”
“是,大人。”
杨博领命退下。
在他心中,张瓚已是个死人。
西苑
嘉靖两根手指捏著一粒浑铁色丹药,腥臭味扑面而来,拿著稍离鼻子远了些,
“这是仙丹?”
“此丹名为五经浑元丹,虽不至於是仙丹,陛下日夜食之,可增壮筋骨,延年益寿耳。”
陶仲文仙气飘飘捋著鬍子,鬍子下扎著胡夹,这位“秉一真人”也怕哪天风大吹乱鬍子,影响形象。
嘉靖半信半疑,
別说是吃了,这臭腥味,连闻都闻不得!
隨手放进铺著绘符锦缎丝的赭红丹盒內,
稟笔太监黄锦步履无声走进,
“万岁爷,殿下咳得更急了,一夜都发著高烧。”
嘉靖害怕了,“太医呢?”
黄锦口中的太子殿下,为嘉靖第二子朱载壡,王贵妃所生,去年才被立为太子。
嘉靖第一个儿子去哪了?
死了。
出生没两个月早夭。
听到二儿子又病了,嘉靖难免不想到早夭的大儿子!
“已全被带到文华殿。”
司礼监稟笔太监黄锦是太子大伴,终日往来於文华殿和乾清宫之间。
嘉靖何其聪明,哪怕方寸大乱,也能寻得异样处,
“医了一夜都没医好?!朕养他们是做什么的?!” 黄锦止不住的发抖,
太子比他说得还要严重!
气若游丝,已存於生死一线之间!
没了太子,黄锦算什么东西?
陶仲文不住摇头,被嘉靖余光扫到,
“因何摇头?!”
“恕微臣直言,就算让太医再医上百日也无用啊。殿下不是生病,是招了疟。”
黄锦顾不得眼前的陶仲文是“秉一真人”了,尖著嗓子失声,
“你莫要胡说!”
嘉靖龙眸同样是深深的忌惮。
疟疾在宫內是不许说的!
传言“疟为小鬼,不病巨人”,太子身份尊隆,若得了疟疾传出宫外,定会有人以此事来攻訐太子德不配位!
太医不是没法治,是不敢治!
任由太子病死是死,若照著疟疾治,朱载壡活了,太子身份却死了!
嘉靖同样日夜处於危险之中,若不是陆炳相救,他也早被烧死了。
嘉靖不发话,太医绝不敢治太子,太医也怕死。
事情便全淤堵在这了!
太医不敢治且不能治!
太子朱载壡危在旦夕,太子和朱载壡只能活一个,要不朱载壡以太子身份死,要不朱载壡丟了太子位活!
现在分秒必爭,迫切需要嘉靖做出判断!
受国之垢,方为社稷主。
除了嘉靖外,谁都没资格拍板!
突然,
嘉靖喝道,“太医自然治不好,太子哪里是得病了?是文华殿早就招了妖!你还愣著做什么?快去斩妖除魔!”
黄锦懵了,陛下说什么呢?
可陶仲文顷刻会意,隨手一撩鬍子,一身正气,
“臣领旨!这便取剑斩妖!”
黄锦醒悟过来,“奴才也跟著去!”
待真人和太监离开,嘉靖踉蹌走到榻前,不知觉间,已满背是汗!
嘉靖擢夏言教导太子,一路保驾护航,太子得位正,助力大,稳居储位。若太子真出事,再立太子就更难!並且,夏言老矣,寻不到第二个人护著储君长大!接下来的太子只会更弱。
绝不能出事!
朱载壡不能出事!太子也不能出事!
嘉靖脑中似有一根大杵,搅一下,翻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黄锦喘著粗气走进来,
“万岁爷!万岁爷!”
嘉靖看向黄锦的脸,顿时把心放下了!
“如何?”
黄锦一嗓子眼的兴奋,“真人可太神了!殿下果然不是疟疾,是招了妖上身!真人入文华殿,以符水噀剑,在殿下背上一绕,殿下背上登时鼓起一个闷包”
“太医可都看著呢?”嘉靖打断。
“看著呢!太医们看傻了!”
嘉靖又半倚半靠在榻上,微微点头,沉声道,“继续说。”
“是!”黄锦咽了口吐沫,脸上肿尚未消净,
“真人念了段什么词,接著拿符剑这么一瘥!”
黄锦连说带演,横著手斜著一切,看得嘉靖眼皮直跳,
“奴才要嚇死了!气不敢喘!只见真人切下那闷包,闷包瞬间破成臭水,熏得太医们扭过头去。再回过头,奴才特意看了眼殿下的后背,连个疤都没留下!之后真人开了药方,说是蓬莱仙方,不许任何人看,煎药熬药真人一律自己来,餵服时也不能有外人。还要殿下隨他闭关四十九日!”
嘉靖强压兴奋,
“然后呢!”
“见了这一手,谁还敢说话啊!真人抱走殿下便去闭关了!”
一瞬间,嘉靖浑身力气被抽乾,强打著精神道,
“传朕口諭,任何人不得打扰真人闭关!”
“是!万岁爷!”
“你退下吧。”
嘉靖头晕目眩,瞧见了赭红丹盒,
迟疑片刻,
打开丹盒,將腥臭的浑元丹塞进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