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尾文?默然,作为首相,作为贵族的一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帝国这辆战车正以多么危险的速度冲向未知的深渊。
资源短缺,战线过长,国际孤立,陆军海军的矛盾,国内日益困顿的经济。。。所有这些,都像一根根绞索,正在慢慢收紧。
鹰崎拓人这样的“异数”,究竟是能帮助帝国在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还是会在内部矛盾的引爆中,与帝国一同毁灭?他无法预料。
“保重,鹰崎君。”近尾文?最终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转身,在侍从引导下,向宫外走去。
他的背影,在深秋的寒风中,显得有些孤寂。
鹰崎元德独自站在原地,又点燃一支烟。
他望向“表御座所”的方向,那里,天皇依然坐在御帐台后,掌握着这个庞大而扭曲的帝国的最终权柄。
“儿子。”他对着虚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前路艰险,豺狼环伺。
让为父看看,你能在那里,搅动多大的风云吧。
只是别忘了。。。无论飞得多高,你的根,终究系于鹰崎家,系于为父用鲜血和黑暗为你铺就的这条路上。
别回头,一直往前走。
哪怕前面是地狱,鹰崎家也会在黄泉比良坂,为你斩开一条路。”
他扔掉烟蒂,用脚狠狠碾灭,仿佛碾灭的是某个敌人,或是内心深处最后一丝柔软。
然后,他挺直腰板,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玩世不恭,惫懒不羁的笑容,迈着看似随意,实则稳定的步伐,向宫外走去。
阳光穿过云层,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浓重如墨的影子。
皇居的深墙之外,京都的街道依旧熙攘,战争的狂热与人们疯狂的脸交织。
帝国的黄昏正在悄然临近,而谁能在黄昏中攫取最后的光芒,或是在黑夜中点燃新的火种,一切,犹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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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1月的天津。
一场罕见的,铺天盖地的大雪,在某个深夜悄然降临,吞噬了这座饱经创伤的北方港城所有的声响与颜色。
直到天色微明,雪势才渐渐转小,化作细密的,几乎看不见的雪沫,在铅灰色天空下无声飘洒。
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层厚实,松软,洁净到刺眼的鹅绒被覆盖,模糊了租界与华界,富贵与贫瘠的界限。
唯有海河依旧在冰层下沉默地流淌,带着这个严冬所有的寒冷与沉重,奔向灰蒙蒙的渤海。
天津日本租界,宫岛街,日本华北驻屯军宪兵司令部静静地坐在一片浑然的洁白里,仿佛一个从泛黄旧照片中浮出的,被时间特意保留下来的梦。
孟莎式的灰蓝色坡屋顶如今成了一张厚实的,有着柔和起伏弧线的羊毛毯。
那些曾经在夏日里绿得有些恣意的瓦片,此刻只在檐口处探出几道深色的,湿润的边,像含蓄的眼线。
二楼凸出的弧形阳台,铸铁栏杆上缠绕的葡萄藤雕花,此刻每一处曲折的凹槽里都盛满了蓬松的雪,图案便以一种近乎浮雕的形式显现出来,精致得令人叹息。
花园早已失了原本的轮廓。
曾经修剪齐整的冬青绿篱,如今成了一道道臃肿的白色波浪。
那个早已干涸的圆形喷水池,池中央那座掮着水瓶的少女石像,肩头与发髻上都落了雪,微垂的面容在雪中显得更加静谧而哀愁,仿佛她的泪水早已凝固成了这漫天的雪花。
四下里是绝对的静。
城市的喧嚣被厚厚的雪毯吸收,消弭了。
这静,让时间也仿佛凝滞,冻在这栋洋房的周遭,像是时光本身在呼吸,这房子便在这呼吸中沉睡着,它身上叠着数重时光。
民国的风流,法兰西的浪漫,与眼前这场纯粹的华夏北方的雪。
它们在此刻奇妙地融为一体,被雪覆盖,也被雪照亮,成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完整而脆弱的旧梦。
此刻唯有铁质大门口荷枪实弹,穿着厚重军大衣,眉毛胡须都结着白霜的哨兵,以及院内偶尔传来的,皮靴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提醒着人们这里依然是日本帝国暴力机器的核心之一。
后花园比前庭更为私密,面积不小,有早已凋零的藤蔓花架,一座小巧的洛可可风格凉亭,以及一片相对开阔的草坪,此刻都深埋在及踝的积雪之下。
几株高大的法国梧桐和玉兰树光秃秃的枝桠上压着雪,偶尔不堪重负地“扑簌”落下雪块。
清晨,雪后初霁,阳光穿透云层,在雪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晕。
院落中央的空地上,一场“工程”正在进行。
周正青没有穿他那身象征权力的宪兵军官制服或舒适的丝质和服,而是套着一件厚实的棉大衣,脖子上随意围着一条灰色羊毛围巾,下身是同样厚实的马裤和长筒皮靴。
没戴手套,双手冻得有些发红,正专注地,一下下地将脚下蓬松的积雪拢到一起,用力拍实。
在他脚边,一个裹得像只圆滚滚小粽子似的“生物”,正发出“咯咯咯”的清脆笑声,努力迈开被厚棉裤和雪地靴束缚的小短腿,试图帮忙,却往往只是在松软的雪地上踩出一个个杂乱的小坑,或者一屁股坐进雪堆里,溅起一片雪沫,然后笑得更欢。
卉子穿着一身大红色镶白毛边的厚棉袄棉裤,脚上是鹿皮小靴,整个人圆滚滚,在洁白的雪地里分外醒目。
一张小脸被冻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戴着一顶带有护耳的绒线帽,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充满好奇和兴奋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晶。
“哥哥,哥哥!要大大的!大大的雪人!”卉子奶声奶气地喊着,小手比划着一个巨大的圆圈,似乎想堆出一个和她想象中一样巨大的雪人。
“好,大大的。”周正青嘴角噙着柔和笑意,蹲下身,用手刮掉卉子鼻尖上沾着的一点雪沫:“不过,要堆大大的雪人,卉子也得帮忙哦。
看,像哥哥这样,把雪拍得紧紧的,不然雪人就站不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