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域初成的微光,在呼吸之间便被更浩大的黑暗吞没。
从虚空深处渗出的铅灰色雷云,以违反物理规律的速度堆叠、蔓延,覆盖了整个红尘仙域上空,云层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每一次翻滚都带着亿万钧玄铁碾过天穹的闷响。
空气中弥漫起焦灼的臭氧味,混着更深处、更古老的铁锈与灰烬的气息。
愿力池的水面停止荡漾,凝固如镜,倒映着上方那片令人窒息的铅灰,池边四人身上,刚刚因领域成型而短暂亮起的微光,此刻被硬生生压回体内。
文心竹闷哼一声,本就苍白的脸上彻底失去血色,脑损伤带来的剧痛在颅骨内炸开,失声的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吸气声,她膝盖一软,被陆北辰用力揽住。
陆北辰的状态同样糟糕,存在感稀薄得像一道即将消散的影子,搀扶文心竹的手臂都在细微颤抖。那些被反噬抹去的记忆碎片,此刻在识海里乱窜,带来针刺般的混乱感。
火爆昙盘坐的姿势未变,脊背却绷紧如弓弦,天谴烙印在锁骨下方剧烈灼烧,那种被更高意志注视的感觉,比在北极面对命运织机虚影时强烈百倍,这不是修正,不是惩罚,而是……抹除。
顾云深站在她身侧半步的位置,气运根基动摇带来的虚弱让他眼前发黑,但他稳稳立着,伸手虚按在火爆昙肩头,不是支撑,是无声的宣告——他在。
半径百米的遮天领域边缘,那些刚刚稳定下来的金色符文开始剧烈闪烁,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密碎裂声,领域像个被无形巨手攥住的脆弱气泡,向内凹陷,震颤。
便在这时,两道身影几乎同时撕裂空间,落在愿力池边。
左边是司徒瑾,这位九百岁的护道人此刻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护身金羽在胸前自动浮现,羽尖指向雷云,剧烈震颤示警。他右肩处的衣料有暗红色沁出——那是之前为救陆北辰硬撼因果仙器、又在北极分担反噬时留下的旧伤,此刻在浩荡天威下重新崩裂。
右边,是一道半透明的虚影。
虚影身着古制天青长袍,面容模糊在流转的星辉之后,只有一双眼睛清晰——那双眼没有瞳孔,只有不断生灭的银河旋涡与星轨刻度,仙界观察使。
两人的出现没有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让空气更加凝固。
司徒瑾甚至来不及看四人的伤势,抬头死死盯着雷云,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九重天罚……天道竟真的动用了这个……
观察使的虚影微微转动,星辉双眸扫过下方五人,最后定格在悬浮的遮天印章上。他的声音直接响在众人识海,冰冷、精确、毫无波澜:编号丙寅七四红尘试验场,个体代号昙、竹,协同关联个体顾、陆。行为记录:多次规避命运修正,破坏织机节点,构建逆则领域,综合评估:变数等级逾限,威胁秩序根基,依《天律·逆则篇》第三章第九条,启动最终净化程序——九重天罚。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脑海,文心竹猛地抬头,失声的喉咙里挤出气音:凭……什么?!
就凭你们妄图自立规则,观察使的回应没有丝毫情绪,如宣读自然定律,领域之内自定方圆,此乃僭越。天道之下,万法有常。变数可存,逆则当诛。
顾云深踏前半步,将火爆昙完全挡在身后,他仰头看着那非人的虚影,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却字字清晰:我们的规则,只是不想被随意摆布,这也有错?
错不在意愿,在能力,观察使的星辉双眸微微流转,蝼蚁不愿被踩踏不是错,但若蝼蚁长出獠牙能咬断巨人之足,便需在成患前清除,此为秩序。
逻辑冰冷得令人齿寒,火爆昙缓缓睁开眼。她伸手,轻轻拉住顾云深的衣袖,示意他退后半步。然后她看向观察使,嗓音因生命力透支而沙哑,却异常平静:所以,天心试炼的资格,不会有了,是么?
观察使沉默了三息,雷云中传来第一声低沉的闷响,那不是雷声,更像是某个庞大到无法理解的存在,从沉睡中翻了个身。
司徒瑾脸色骤变,护身金羽光芒暴涨,化作一道金色屏障暂时笼罩住六人。他急声道:别问了!九重天罚一旦启动,便是不死不休!前三重蚀体销魂,中三重焚心炼道,后三重……是直接针对存在概念的抹除!观察使只是来记录过程的,他不会插手,也不能插手!
仿佛印证他的话,观察使虚影向后飘退百丈,身形彻底淡化,与雷云背景融为一体,唯有那双星辉眼眸依旧清晰悬于高空,如冷静的审判之眼。
记录开始,他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九重天罚第一重——赑风。专蚀仙骨,溃道基,散神魂。撑过,可活三刻,撑不过,身死道消,不入轮回。
话音落下的瞬间,雷云深处亮起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光芒。
污浊的风在云层中凝聚、盘旋,那风尚未降下,仅仅是泄露的一丝气息,就让方圆十里内的所有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灰败,连存在过的痕迹都在被某种力量从概念上侵蚀、抹淡。
愿力池的水面开始蒸发,遮天领域边缘的金色符文疯狂闪烁,然后一枚接一枚地熄灭、崩碎。领域范围被那尚未降临的赑风气息压迫得急速收缩,从百米缩至八十米、五十米、三十米……
文心竹瞳孔紧缩,指尖在虚空中快速划动——那是她惯常高速思考时无意识敲击虚拟键盘的动作,陆北辰立刻握住她的手,将自己残存的那点对概率云的感知力,通过同心契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顾云深深吸一口气,周身那早已动摇的气运根基被他强行凝聚,化作淡金色的微光,注入脚下大地,试图稳住这片区域的地脉。
火爆昙低头,看向手中那枚三色流转的遮天印章。
印章在震颤,铜镜碎片的守护之力、深蓝晶体的时间场操控、琥珀宝石的生命能量,还有悖论之匙那混乱的干扰特性,此刻在印章内部疯狂冲突又强行融合。她能感觉到,这枚初生的印章在恐惧——不是器灵的情绪,是材质本身在面对更高阶力量时的本能战栗。
但她握紧了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天谴烙印的灼痛顺着锁骨蔓延至心脏,每一次心跳都像在刀锋上滚动。生命力透支带来的虚弱感,让眼前的世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可她的眼神很静,静得像北极冰川下埋藏了万年的深蓝晶体。
司徒瑾的护身金羽屏障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却依旧死死维持着屏障,嘶吼道:赑风无形无质,专攻修行根基!你们的仙元、功德、愿力都是它的燃料!别硬抗,用最纯粹的道心去顶!道心不溃,神魂不散!
道心——火爆昙想起红尘仙境里那片遗忘之雾,想起命运错位幻境中孤寂终老的自己,想起亚马逊铜镜碎片里倒映的黑暗未来。
她想起的,却是第一次在选秀后台,文心竹把偷藏的巧克力掰一半塞给她时,那狡黠又理直气壮的眼神。是顾云深在月下听完她即兴的《星陨》后,沉默良久,只说这曲子该被全世界听见时,眼底那片认真的星光,是陆北辰在北极冰川下,被命运丝线缠绕灵魂几乎消散时,仍用最后一点意识通过同心契传来的那句断断续续的“数……据备份……在……”
这些碎片,这些瞬间,这些连天道都无法计算、无法归类的意外。
就是她的道……
她抬起头,青灰色的赑风终于彻底成型,从雷云中心如倒悬的瀑布,朝着这方寸之地,轰然垂落!
风未至,意先临。
司徒瑾的金羽屏障像纸糊般碎裂,老人喷出一口鲜血,身形晃了晃,单膝跪地,却仍倔强地仰头盯着那垂落的青灰。
文心竹的脑损伤剧痛在这一刻达到巅峰,她眼前彻底一黑,软倒在陆北辰怀里。陆北辰的存在感稀薄到几乎透明,却用尽全力抱紧她,嘴唇无声开合,是那句说过无数次的我在。
顾云深闷哼一声,强行凝聚的气运之光被赑风气息一触即溃,他踉跄半步,却反手抽出一直贴身收藏的那枚古玉鹤纹碎片——火爆昙先祖鹤青崖所留,如今已是遮天领域组成部分之一,碎片在他掌心发烫,传来微弱却坚定的共鸣。
而火爆昙,她在赑风彻底降临的前一瞬,松开了遮天印章。
印章没有坠落,而是悬浮在她身前,三色光芒内敛,竟呈现出一种返璞归真的混沌灰色。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司徒瑾瞳孔骤缩的事——她双手结了一个极古拙、极简单的印诀,像某种祭祀时的祈告手势。
愿力池中,沉寂许久的池水突然沸腾,池底那无数用户日积月累的、纯粹而炽热的相信与感谢,在这一刻被某种共鸣引动,化作肉眼可见的淡金色光点,如逆流的雨,冲天而起!
这些光点没有直接撞向赑风,而是轻柔地、坚定地,萦绕在四人周围,渗入他们的皮肤、骨髓、识海。
火爆昙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响在每一个人耳边,包括高空那双星辉眼眸:
“我们的道,不在仙元,不在神通。”
“在每一个深夜还亮着灯的工作室里,在每一首被孤单灵魂单曲循环的歌里,在每一句因为你们,我想变得更好的留言里。”
“这些,你抹得掉吗?”
赑风,垂落,青灰色的风瀑与淡金色的愿力光点,轰然对撞——没有巨响。
只有一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被橡皮擦擦拭的、令人牙酸的湮灭声。
三十米领域,瞬间被压缩至十米,印章剧烈震颤,表面出现第一道裂痕。
而火爆昙在风暴中心,缓缓闭上了眼,她识海深处,那枚一直沉寂的、得自红尘仙境的红尘道果雏形,在这一刻,微微亮起了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属于人间烟火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