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自修和秦箫余离开冰缝后,并未选择平坦但暴露的冰原,而是沿着冰山脚下阴影最浓重的区域,贴着嶙峋的冰壁快速移动。
他们几乎没有交流,仅凭眼神和极细微的气息变化协调着步伐与节奏。
大约行进了一个时辰,地势陡然变化。一座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冰川从中裂开,形成了一道深不见底、两侧冰壁高耸陡峭的峡谷。
峡谷入口处,寒风如同被无形之力压缩、加速,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卷起漫天白色的,带着锋利冰晶的雪暴,将视线彻底淹没。
秦箫余略一停顿,似乎在感知前方风雪的强度和路径。
她刚抬起脚,准备率先踏入这狂暴的气流中探查——
许自修却猛地抢前一步,用肩膀和半边身子,挡在了她身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回头看了秦箫余一眼,眼神里有不容置疑的坚持,随即转回头,微微弓身,双臂交叉护在面前,腰间的隐龙束微微亮起,一层淡薄但凝实的周天元阳甲覆盖体表,为他抵御最直接的冰晶切割与寒气冲击。
秦箫余眸光在他背影上停留了一瞬,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波动。
她没有坚持,只是悄然将一道精纯柔和的水系灵力附着在许自修背后,既分担部分压力,也保持着一触即发的支援姿态。
两人一前一后,如同逆流而上的游鱼,艰难地挤进了狂暴的峡谷风雪之中。
一进入,才知道这里的可怕。
气流毫无规律,时而如同巨锤从正面轰来,时而又从侧面或脚下猛然窜起,卷着人头大的冰块砸落。
白色的雪暴被罡风磨砺成沙砾般锋利的冰晶,密密麻麻,劈头盖脸地打来,即便有灵力护体,也打得人皮肤生疼,灵力护罩泛起阵阵涟漪,消耗急剧增加。
最麻烦的是,这些冰晶和狂暴紊乱的灵气、魔气混合,形成了一种天然的神识干扰场,许自修延伸出去探查环境的神识如同陷入粘稠的泥沼,被切割,扭曲,反弹,超出身体数尺便再难感知清晰,基本失去了“眼睛”的作用。
许自修咬紧牙关,将隐龙束的协调能力催发到极致,即便如此,他前进的速度也慢如蜗牛,每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体力和心神。
秦箫余紧随其后,她的步伐更显轻灵,仿佛在随着乱流微微调整,消耗似乎比许自修小,但脸色也渐渐苍白。
她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对周围环境更细微的感知和对许自修状态的监控上。
就在他们顶着风雪,艰难地行至峡谷一处相对狭窄的拐角时——
右侧冰壁上,一处被风雪掩盖的凹洞里,陡然扑出一道灰白色的影子。
那影子几乎与风雪同色,动作快如闪电,且在神识失效的环境下,直到扑至近前数尺才被气流的剧烈变动所暴露!
是一头被魔气侵蚀、适应了此地极端环境的冰原妖狼!
它双目赤红,獠牙上滴落着腐蚀性的黏液,利爪闪烁着寒光,直取队伍前方、也是它眼中“防御者”的许自修后颈!
“小心!”秦箫余的清喝与她的剑几乎同时到达!
“铮——!”
一道湛蓝如秋水的剑光,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切入妖狼扑击的轨迹,点在它额前最坚硬的头骨上。
剑光并未追求绚烂的爆发,而是极度凝练,带着一股冰寒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剑意,瞬间透入!
妖狼前扑的势头骤然僵住,赤红的眼眸迅速黯淡、覆盖上一层冰霜,整个躯体在空中便已失去生机,“噗通”一声砸落在许自修脚边的冰面上,溅起一片冰渣。
秦箫余收剑,气息微乱。
许自修惊出一身冷汗,回头看向秦箫余,只见她持剑的手微微垂下,呼吸比之前急促了些许,虽然面色依旧清冷,但额角已见细微的汗珠。
“师姐”许自修声音干涩。
秦箫余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再次迈开沉重的步伐,向着未知的黑暗与风雪深处,继续前行。
暴风雪仿佛永无止境的白色巨兽,在狭窄的峡谷中翻滚咆哮。
每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的冰浆中跋涉,灵力与体力以惊人的速度流逝。
起初,许自修还能感觉到秦箫余紧随身后的清冷气息,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动。
但渐渐地,这些声音模糊了,被呼啸的风声彻底吞没。
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的寒冷,以及灵魂被一点点抽离躯体的空洞感。
隐龙束的微光早已黯淡,如同风中残烛。
周天元阳甲此刻薄如蝉翼,光华尽失,紧贴在他冰冷的皮肤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暖意。
元阳韵道诀的运转迟滞得如同生锈的齿轮,每一次试图催动纯阳真火驱寒,都只带来经脉针扎般的刺痛和更剧烈的灵力枯竭感。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拖动着越来越沉重的双腿,机械地向前挪动。
然后,他停了下来。
双脚如同被焊在了冰面上,冰冷的麻木感从四肢末端向心脏蔓延。
“许自修?”
秦箫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风雪的呜咽中显得有些飘忽。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步伐的异常,快走两步,绕到他侧面。
许自修没有回应。
他的视线开始涣散,前方是白茫茫一片,再也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绝壁。
他甚至感觉不到秦箫余的目光。
“许自修!”秦箫余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她伸手想去拉他的手臂。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
“呼”
许自修仿佛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丝热气,轻轻吐出一口白雾。
那白雾出口的刹那,便凝结成细碎的冰晶,簌簌落下。
与此同时,他身上那层早已黯淡无光的周天元阳甲,如同燃尽的灰烬般,彻底熄灭、消散。
秦箫余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前方,峡谷幽深,风雪茫茫,不知何处是尽头,甚至连方向都早已迷失。
此刻若原地返回,先不说能否在灵力耗尽前走出峡谷,光是重新暴露在可能存在的魔物视野中,便无异于自寻死路。
进退维谷,绝境中的绝境。
风雪依旧在耳边疯狂呼啸,卷起千堆雪,拍打在两侧冰壁上,发出空洞而巨大的回响,仿佛在愤怒地抱怨这两个渺小生灵打扰了它亘古的沉睡,并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他们同化为这冰封世界的一部分。
“许自修!许自修!!”秦箫余的声音失去了惯有的清冷,带着明显的焦急和慌乱。她抓住他僵硬的肩膀,用力摇晃。
或许是这摇晃,或许是那穿透风雪、执拗呼唤他名字的声音,许自修的意识从一片冰冷的虚无中,被短暂地拽回了一丝。
听觉,短暂地恢复了。
他听到狂风在吼,冰晶在撞击,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声声,敲打着他即将冻结的神魂。
他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涣散的焦距艰难地试图凝聚,最终对上了秦箫余那双近在咫尺、写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慌的眼眸。
他动了动嘴唇,试图说话,却发现脸颊和嘴唇早已麻木僵硬,不受控制。
他努力了好几次,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带着冰碴般气音的字:
“秦箫余”
“我走不动了”
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平静,以及一点点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解脱般的歉意。
“你走吧。”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清醒,眼睫缓缓垂下,遮蔽了最后一点微光。
几息之后。
就在许自修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的冰冷黑暗时。
他感到身体一轻,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传来,随即落入了一个并不宽阔,有些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脊背之上。
秦箫余没有说一个字。
她只是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将比自己高大许多的许自修背了起来。
她的动作有些生疏,甚至踉跄了一下,但很快便稳住了身形。
然后,她挺直了背,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许自修伏得更稳一些。
她迈开了脚步。
一步,又一步。
每一步落下,冰面上都留下一个深深的、带着些许摇晃的脚印,随即又被呼啸而来的风雪迅速掩盖。
许自修伏在她的背上,脸颊贴着她冰凉却仍有细微生命热度的颈侧。
他最后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这缓慢而坚定的颠簸中,眼睛,彻底闭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