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月华如水。
崔明珠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后退了半步,手中那条厚实的绒毯险些滑落。
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像是林间被月光照见的小鹿,随即低下头退后两步。
许自修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条明显是女子所用的绒毯上,心头莫名地泛起一丝暖意,又夹杂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窘迫。
方才突破时凝聚的热意散去,山间夜风的凉意透衣而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尖,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噤。
他紧了紧衣衫,迈步,错身路过崔明珠。
两人之间很少交谈,或者干脆好像就连招呼也很少打。
像其他人对许自修敬而远之一样,崔明珠向来也是对许自修没有热络的。
没来由的,许自修顿了顿脚步,“崔师妹,早些回去休息吧。”
按入峰时间,叫一句师妹理所当然。
说完,不等对方回应,许自修便加快脚步,有些仓促地离开了这片月光笼罩的石阶,将那道抱着绒毯的纤细身影留在了身后。
崔明珠站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色深处,才缓缓抬起头。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柔软的绒毯,最终只是将它抱得更紧了些,转身,沿着另一条小径离开,脚步有些许的欢快。
对于许自修这个人,崔明珠从来不觉得坏。初入内门时,关于他是靠着季清辉师兄的关系才得以立足的流言便没停过,她听过,却并未放在心上。
在这琳琅日月宗,谁背后没点牵扯?她自家不也是用灵丹奇珍堆出的名额么?她只是觉得他有些尴尬。
他不像其他弟子那般热衷交际,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
那双眼睛过于清澈,看人时总显得直接,让人无所适从。
平常需要专注自身修炼,再加上周围人都对许自修敬而远之,隐隐划清界限,崔明珠便也不想做那个异类,平白惹人注目。
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透明人的状态,避开所有可能的麻烦,自然也包括他。
但近来这算不得接触的接触
崔明珠唇边不禁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个人,或许只是不太会说话,不太懂如何与人相处。
但绝对,是可以相交的。
一路回到女弟子居住的静溪苑一角。
崔明珠的屋子与周围其他女弟子的居所并无二致,白墙青瓦,朴素无华。
甚至因为位置最靠里、最僻静,而显得有几分冷清。
只有走到近前,才能闻到一缕清冽中带着一丝苦意的冷梅香。
推开门,裙踞迈过门槛,空间不大,一室一厅带一间小静室,陈设简单,家具皆是宗门制式,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套书桌椅。
临窗的书桌上有一个素白瓷瓶,里面插着一枝半枯的梅枝。
来到玉衡峰之后,很久不曾像今晚一般心情说不上的轻松。
崔明珠踢掉鞋袜,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那细嫩的脚趾有些俏皮地蜷了蜷,仿佛终于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
她走到窗边,指尖在窗棂某处轻轻一点,一道微不可察的流光闪过——那是她每日回来必先加固的警示结界。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放松下来。
抬手抽掉束发的木簪,霎时间,如墨的青丝披泻而下,柔顺地垂落至腰际,几缕发丝掠过她纤白的脖颈,为她素净的侧颜增添了几分平日里绝不会显露的柔媚。
崔明珠微微晃了晃头,感受着发丝散开带来的无拘无束感。
只有在这样绝对私密的空间里,她才敢允许自己流露出这般情态。
女子出门在外修行,即便是同门众多的仙门大宗,也总有诸多不便与隐形的藩篱。
崔明珠十分擅长解读微表情与语气,能从一句普通的问候中,分辨出是善意、笼络,还是潜在的觊觎。
崔明珠比大多数人都更早的认识到力量才是唯一的护身符,因此,她对提升修为、掌握杀伐之术有着更为急迫的渴望。
对于男性的善意,她的第一反应从来不是欣喜,而是审慎的审视,会下意识地在心底飞快权衡其背后的动机与可能需要付出的代价。
平日目光绝不随意与人对视,以免被误解为含有某种暗示。
那个孙淼……她不喜欢,从见第一面起,他眼底那抹混合着占有欲和势在必得的幽光,就让她从心底感到不适与警惕。到如今,经历了藏简阁之事后,便只剩下纯粹的厌恶。
不可避免地,大多数夜晚,当她拖着修炼后疲惫的身躯回到这间小屋时,身心俱是沉重的。有很多个瞬间,那个“不如回家,听从家族安排,嫁人生子”的念头,都会像一个甜蜜而危险的幻梦,跳出来蛊惑她,诱惑她放弃这条布满荆棘的仙路。那似乎是一条更轻松、更符合世俗期望的路。
但今夜,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许自修的身影。他……好像是个例外。他从不曾用那种让她不适的目光打量她,他的眼神总是清澈的,甚至带着点不通世事的懵懂。而且,他背后站着的是季清辉,是琳琅日月宗年轻一辈中无人敢轻易招惹的天之骄子。
这个认知,像黑暗里忽然亮起的一簇微光。
如果如果能与他结交,哪怕只是维持一种友善的同门关系,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借得季清辉的些许威势?是不是就能让孙淼之流有所顾忌,不敢再轻易逼迫?
“狐假虎威么”她低声自语,唇边泛起一丝略带自嘲的苦笑。
曾几何时,她最不屑的便是这等借势之举。
可现实磋磨,为了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为了能拥有一方安心修炼的净土,一些曾经坚守的原则,似乎也不得不做出妥协。
更何况他方才,主动与自己说话了。虽然只是干巴巴的一句“崔师妹,早些回去休息吧”,但这对于入峰以来,除了那位神秘的莫老,几乎从不主动与人交谈的许自修而言,是否意味着自己在他那里,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这算不算是关系近了一步?
一丝希望,如同初春的嫩芽,悄悄顶开了心间沉重的冻土。
崔明珠走到那空无一物的镜台前,望着月光映照下自己模糊的轮廓,眼底深处那抹长久以来的疲惫与阴郁,似乎被这点点希望驱散了些许。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对着镜中那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的自己,无声地打气:“未来可期,加油啊,崔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