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走到自家公寓门口,转动钥匙,推开了门。
“我回来了。”
她低声说道,上着楼梯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
出乎意料地,玄关的灯是亮着的。
祥子皱了皱眉头
她记得,为了节省电费,每次出门前都检查把所有的灯都关好。
当她换鞋时,目光扫过地面——地板被拖得一尘不染。
往日随意踢在角落的鞋也被整齐地摆放进了鞋柜。
空气中没有一丝她已习以为常的、令人皱眉的酒精发酵后的酸腐气味,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新剂混合着淡淡洗涤剂的味道,虽然廉价,却干净得让人陌生。
她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看到父亲丰川清告正拿着抹布,在擦拭楼梯的扶手。
他穿着有些发白的旧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动作算不上多熟练,但很认真,额头上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
“啊,sakiko,回来了。”
听到开门声,中年男子立刻转过身,看到祥子,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局促、紧张,又努力想显得自然的笑容。
他放下抹布,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热水……我刚烧好了,在保温。”
“sakiko你先去洗个澡,放松一下。
“晚饭……我带了一些。”
祥子站在玄关,一时没有动。
她看着眼前这个头发梳理得整齐、眼神虽仍有些疲惫但总算恢复了清明的男人,
看着这个被打扫得焕然一新、甚至显得有些空旷冷清的家,鼻尖忽然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涩。
曾几何时,那个烂醉如泥、瘫在地上如同破布、需要靠女儿同学“物理唤醒”的父亲。
仿佛只是昨日一场不堪的噩梦。
而眼前这个笨拙地试图承担家务、眼神躲闪的男人,才是她记忆深处、久远到几乎模糊的,那个会关笨拙地说‘我会努力’的父亲的影子。
“……嗯。”
祥子低低应了一声,脱下外套挂好,动作有些缓慢,仿佛在确认这并非幻觉。
经过父亲身边时,她刻意放慢了脚步,没有闻到哪怕一丝酒气。
是淡淡的肥皂味。
丰川清告似乎察觉到了女儿这细微的停顿和打量。
他挺了挺不算笔直的脊背,声音里努力带上一点试图显得“可靠”的底气。
“跟sakiko约定好了的戒酒,今天我可是一点没喝。真的。”
祥子感觉眼眶有些发热,她迅速低下头,借着整理书包带子的动作掩饰过去,轻轻“嗯”了一声。
她拎着包快速走上楼梯,脚步在擦得光洁的木质台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祥子洗完澡后,父女二人对坐在狭小的房间,祥子在桌子上吃饭
吃到一半,她忽然放下筷子,看着父亲。
“父亲大人。”
祥子开口,声音在不大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看着父亲,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
丰川清告预感到女儿要说什么重要的事,他正面朝向祥子,
“怎么了,sakiko?”
祥子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父亲大人,我考虑清楚了。我想……申请转学,转到羽之丘女子学园去。”
话音落下,屋子里有片刻的寂静。丰川清志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刚刚努力撑起来的、试图显得“可靠”的神色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以及深深内疚的表情。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含糊的气音,最终,肩膀垮了下来,声音干涩:
“果然……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这个没用的父亲,连月之森的学费都……”
对不起,sakiko,是爸爸没用,拖累了你……”
“不是的,父亲。”
祥子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她抬头,让自己与父亲的目光处于更平视的位置,那双遗传自父亲的琥珀色色眼眸里,此刻没有抱怨,没有委屈。
“正好相反。”
丰川清告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她。
“是因为看到父亲您……终于开始振作起来了,”
祥子继续说,语气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思考已久的事实,
“我才觉得,自己也可以……勇敢地迈出这一步,去选择一条更适合现在的我的路。”
她顿了顿,条理清晰地分析下去,仿佛在说服父亲,也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在月之森,我这学期的出勤率因为……各种原因,已经很成问题。”
“您知道的,月之森的高中直升对于风纪管理非常严格,出勤率是重要的参考指标。”
“继续留在那里,直升高中的希望不大,”
“而羽丘,”
祥子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对未来的审慎期待,
“虽然是普通的公立学校,没有月之森那么……显赫,但是也有直升高中,以我目前的成绩,申请转学过去应该没有问题。那里的升学指导其实也很扎实,而且……”
她微微吸了口气,声音低了一些,却更清晰:
“而且,我听说,很多优秀的女子乐队前辈,也毕业于羽之丘。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很轻。
丰川清告怔怔地看着女儿,看着这个在短短时间里被迫迅速长大、扛起家庭重担,
此刻却眼神清亮、思路清晰地为自己规划未来的少女,胸腔里涌起一阵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激荡。
是欣慰,是酸楚,是更深的愧疚,也是……一种属于父亲的责任感被重新点燃的刺痛。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再是之前那种畏缩的、讨好的姿态,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决心。
“我明白了,sakiko。”
他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脊背,尽管那身旧衬衫和围裙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既然你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爸爸……支持你。
“转学的事情,就交给爸爸来办。”
“我在东京教育界……多少还有些旧识,羽之丘那边,还是具有影响力的。
你放心,转学手续交给爸爸吧。”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郑重。
仿佛办好这件事,就能弥补一点他过去那些荒唐带给女儿的伤害。
祥子看着父亲眼中重新燃起的光,
轻轻点了点头:“嗯,谢谢父亲大人。”
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丰川清告但是想继续引起话题,毕竟好久没有和女儿聊天了。
“那个……祥子,你下午是去看望朋友了?就是你信息里说的,生病的那位同学?她……怎么样了?严重吗?”
提到这个,祥子脸上闪过一丝极其不自然的神色,耳根又有些发热。
她下意识地别开视线,含糊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氤氲着水汽、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蓝眼睛……
“咳,”
她强迫自己拉回思绪,声音有些不稳,
“是……是之前乐队的朋友,长崎同学。她发烧了,一个人在家,我去看了看。”
顿了顿,她补充道,语气复杂,“就是……上次来过的那个。”
丰川清告立刻想起来了。
那个栗色长发、眼神锐利、说话毫不留情甚至动手“教育”了自己的少女。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妙,混杂着尴尬、后怕,以及一丝奇异的感激。
这个话题给自己找的……
丰川清告讷讷道:
“是、是那位长崎同学啊……她、她没事吧?上次真是多亏了她……
“呃,我是说,谢谢她……谢谢……她打醒了我。”
最后一句,他说得有些艰难,但确是真心。
祥子看着父亲这副模样,心里那点因回忆而起的波澜奇异地平复了些,甚至有点想笑。
她摇摇头:
“她吃了药,好些了。父亲您不用……太放在心上。”
丰川清志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看向祥子,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恳切:
“祥子,爸爸……爸爸还想跟你说声迟来的道歉。
“不仅为上次……还为更早之前。”
“你……你之前乐队的演唱会,很重要的那次,爸爸因为……因为那些事,没能去看。”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说着,竟对着祥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姿态笨拙而郑重,带着一个父亲所能掏出的全部忏悔。
“父亲大人!您别这样!”
祥子一惊,连忙上前一步想扶他,声音里带上了急切的哽咽,
“快起来!”
丰川清志直起身,眼眶也有些发红,他摇着头,声音沙哑:
“不,该道歉的是我。”
“这些天,我像个废物一样,醉生梦死,浑浑噩噩,没有一点当父亲的样子……”
“我辜负了瑞穗,更辜负了你。”
“sakiko,爸爸……真的对不起你。”
看着父亲泛红的眼眶和眼中真切的痛苦与悔恨,祥子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没有哭出声,只是用力咬着下唇,任由眼泪无声地滚落。
她摇着头,声音颤抖却清晰:
“只要……只要父亲您能振作起来,能像现在这样……祥子就已经很满足。”
“很开心了。真的。”
这一刻,狭小却干净的客厅里,父女二人相对而立,一个深深鞠躬,一个泪流满面。
过往的阴霾、不堪、痛苦与隔阂,似乎在这泪水中被冲刷、稀释。
虽然前路对于这对父女长而艰难,但至少,他们终于面对着彼此,而非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