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天空沉得像一块浸透了墨水的绒布,乌云低垂,层层叠叠地翻涌,仿佛随时会倾塌下来。
议院广场上,人群比往日更加密集
记者们拿着速记本,神情兴奋而紧张;市民们交头接耳,议论声像蜂群般嗡嗡作响;苏格兰场的警察在维持秩序,但眼神里同样透着不安。
“怀特利一家被杀害”的消息像野火一样烧遍了伦敦。
报纸用骇人的标题渲染着这起惨案:《改革先锋遭灭门!》《政治谋杀还是私人恩怨?》《苏格兰场警员涉案身亡!》。
流言和猜测在街头巷尾发酵,有人说这是反对改革法案的极端分子所为,有人说怀特利议员得罪了地下势力,还有人说这是某个连环杀手的升级作案。
人心惶惶。
议院门口,两院委员会即将开始。
这是决定选举改革法案命运的关键会议,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在法案上。
一个瘦高的记者低声问同伴,手指不安地敲击着。
“亲人被杀,护卫的警官也死了……换作是我,早就崩溃了。”
旁边的女记者摇摇头
第三个记者插话,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可即使是铁打的人,也有极限。”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一辆朴素的黑色马车缓缓驶入广场,在议院门口停下。
车身上没有贵族纹章,没有华丽的装饰,正是亚当·怀特利一贯的风格。
车门打开。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金发梳理整齐,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悲伤或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
但他的脸色比往常更加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影,握着公文包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记者们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围了上去,问题如潮水般涌来:
“怀特利议员!关于您家人遇害的事——”
“您认为这是否与选举改革法案有关?”
“您还会继续推动法案吗?”
亚当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人群。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关切、或猎奇、或冷漠的脸,深吸一口气,声音在嘈杂中清晰地传开:
“我失去了重要的亲人,失去了曾经保护我的警官。”
他的声音很平稳,但每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般沉重:
“但我绝不会停下我的脚步。”
人群中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不论以后有什么困难挡在我前面——不论是恐吓、威胁,还是……”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一瞬,但立刻恢复了坚定,
“我都会继续为了矫正这个国家的不平等而战斗。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站在这里的意义。”
寂静。
然后,掌声从某个角落响起,迅速扩散开来。先是零星的,然后汇成一片。
市民们、甚至一些记者都开始鼓掌。
那些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人,此刻眼中也多了敬佩。
亚当在掌声中转身,一步步走向议院庄严的大门。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步伐稳定,仿佛背负着整个国家的重量。
阳光短暂地穿透云层,照亮了他走向议院的背影。
那画面,悲壮而崇高。
然后——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人群中猝不及防地窜出。
快,太快了。像一道撕裂现实的暗影。
黑袍翻飞,兜帽遮住了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在阴影中闪着冰冷而猩红的光。
那人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刃身在短暂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亚当察觉到了危险,但他来不及反应。
匕首刺进了他的胸膛。
精准,狠厉,直刺心脏所在的位置。
时间仿佛凝固了。
亚当的表情定格在震惊与不解中。
他低头看向没入胸口的匕首,又抬头看向黑袍人,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然后,他向后倒下,重重摔在议院门前的石阶上。
鲜血迅速在深灰色的西装上洇开,像一朵绽放的、不详的花。
“啊啊啊——!”
尖叫声炸开。
人群陷入混乱。
有人惊恐后退,有人试图上前,警察们拔出手枪却不敢贸然开枪——人群太密集了。
黑袍人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倒地的亚当,又抬起眼,看向混乱的人群和那些对准他的枪口。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经过某种伪装,低沉却诡异地传得很远,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地听见:
“杀害了议员的亲人,还有警官们的凶手都是我。”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马车的铃响。
“这一系列的事件,皆由我一手策划。”
黑袍人缓缓抬起手臂,指向天空,姿态戏剧化得像舞台上的演员:
“我——即是犯罪卿。”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千层浪。
犯罪卿。
那个传闻中操纵着伦敦地下世界、策划了多起完美罪案的影子。
那个苏格兰场悬赏缉拿却连真实样貌都不知晓的神秘存在。
“他就是犯罪卿!抓住他!”
帕特森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带着愤怒和某种奇异的急切。
警察们开始逼近。
但黑袍人只是笑了。
“我是要让这个伦敦化为地狱之人。来吧,想抓住我,大可一试。”
他向后一跃,黑袍在空中展开如蝠翼,几个起落间已跃上旁边建筑的屋顶,消失在错综复杂的烟囱和尖顶之后。
“追!”
帕特森吼道。
但已经来不及了。
黑袍人像融入了伦敦的天空,再无踪迹。
而议院门前,警员们围在亚当身边。
他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胸口的匕首还在微微颤动。
鲜血已经染红了一大片石阶。
“快!送医院!”
一个警员嘶声喊道。
马车被匆忙调来,亚当被小心翼翼地抬上车。
车轮碾过石板路,朝着最近的医院疾驰而去。
就在马车离开后不久,第一滴雨落了下来。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冲刷着石阶上的血迹,也冲刷着伦敦这座城市的震惊与恐惧。
次日清晨,伦敦火车站。
天空依然是铅灰色的,站台上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细密的雨丝一滴一滴的往下坠落,像是无言的泪。
蒸汽机车的汽笛声在晨雾中显得沉闷而遥远。
千织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三号站台边缘。
他穿着深色的长大衣,领子竖起,遮住了小半张脸。
青绿色的眼眸在晨雾中像两盏安静的灯。
他面前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大的那个穿着普通的工人服装,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帽子,金发被完全遮住,脸上也被改变了面部轮廓。
但他的眼睛,那双深绿色的、像冬日森林湖泊的眼睛,依然能看出原本的模样。
已经“死去”
小的那个坐在轮椅上,裹着厚厚的毯子,金发藏在羊毛帽子里,小脸苍白,但碧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千织时充满了纯粹的信任。
是外界同样“死去”的萨姆。
“抱歉,”
千织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站台上的嘈杂淹没,
“要让你们离开一阵子。”
亚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轮椅上的萨姆齐平,握了握弟弟的手,然后抬头看向千织:
“该说抱歉的是我们。您为我们做了这么多,甚至……”
他甚至不知道千织是如何做到的。
他分明能感觉到自己被匕首刺中胸口,但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之后,再次醒来,已经是在一家私人医院。
萨姆、麦琪、马库斯,所有“被杀”的怀特利家人,都还活着,只是换了个身份,隐入了人群。
“等一切都结束,”
千织继续说,从大衣内袋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亚当,
“你们会用新的身份回到这里。我保证。”
亚当接过文件袋,手指微微颤抖。
里面有新的身份证明、车票、目的地住址、一笔足以安顿生活的钱,还有一封给当地联系人的介绍信。
一切安排得周到而隐秘。
“您为什么……”
亚当抬起头,想问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看着千织,看着这个年轻得过分、却有着超越年龄的冷静和能力的医生,突然意识到,有些问题可能永远得不到答案。
千织只是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抵在自己的唇边。
亚当明白了。
他不再问,只是郑重地点头:
“我明白了。无论您是谁,无论您在做什么……谢谢您。谢谢您救了萨姆,救了我们所有人。”
千织摇了摇头,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递给亚当:
“如果之后有人来找你,询问关于我的事——把这个交给他。”
亚当接过信封。
信封很轻,里面似乎只有一两页纸。封口处用火漆封着,火漆上没有任何纹章,只是简单的红色蜡封。
“定不辱命。”
亚当说,将信封小心地收进贴身内袋。
汽笛声再次响起,更加急促。
火车就要开了。
站台工作人员开始催促乘客上车。
亚当推着萨姆的轮椅,朝车厢门走去。走到车门边时,萨姆突然转过头,眼睛看着千织,小声说:
“坎特米尔医生……你要保重,你送给我的玩偶,我有好好收着的。”
千织看着他,青绿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温柔。
他轻轻点了点头。
亚当将萨姆抱上车厢,安顿好轮椅,然后自己也上了车。
他站在车门边,最后看了千织一眼,深深鞠了一躬。
车门关闭。
蒸汽喷涌,车轮开始缓缓转动。
千织站在原地,撑着伞,看着火车慢慢驶出站台,驶进晨雾深处,最后消失在铁轨的尽头。
站台上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他一个人还站在那里。
雨又开始下了。
细密的雨丝敲打着伞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千织垂下眼眸,突然,他毫无预兆地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压抑而痛苦,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里撕裂出来。
他弯下腰,另一只手撑住膝盖,伞歪向一边,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和头发。
咳嗽持续了十几秒才渐渐平息。
他直起身,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却染上了一抹不正常的嫣红。
他抬起手背,轻轻擦了擦嘴角。
手背上,一抹刺目的鲜红。
他盯着那抹血迹看了两秒,然后若无其事地从口袋掏出手帕,仔细擦干净手背和嘴角,将染血的手帕重新折好,放回口袋。
运用这个世界所不允许的力量……
果然,有点勉强。
但,值得。
千织重新撑好伞,转身离开站台。
他的脚步依然平稳,背脊依然挺直,仿佛刚才那阵几乎要将肺咳出来的剧痛从未发生过。
只是,大衣口袋里的手帕,已经染上了无法洗净的颜色。
伦敦的舆论炸开了锅。
“犯罪卿公开现身!”
“议员当众遇刺!”
“改革法案前途未卜!”
——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都被这些标题占据。
议院门前的刺杀案成为街头巷尾最热的话题,人们议论着那个神秘的黑袍人,议论着亚当·怀特利的“死亡”,议论着这个城市正在滑向的未知深渊。
苏格兰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那些反对改革法案的既得利益者,在最初的震惊和慌乱后,开始窃喜。
虽然“犯罪卿”的公开挑衅让他们也有些不安,但比起失去的特权,这点不安可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