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天气在深秋时节总是阴晴不定。
这天下午,难得有稀薄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圣玛丽医院米白色的外墙上。
作为伦敦大学医学院的教学医院,这里总是忙碌而有序,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旧书籍混合的气味。
千织坐在三楼的诊疗室里,白大褂妥帖地穿着。
他偶尔会受母校邀请过来坐镇一段时间,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
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
千织抬眼,声音平静。
门开了,一位年轻的护士推着轮椅进来。
轮椅上坐着一个男孩,看起来约莫八九岁,金发碧眼,面容清秀,但脸色有种不健康的苍白。
他穿着整洁但明显有些旧的呢子外套,膝盖上盖着一条手工编织的毛毯。
护士将病历夹放在桌上,
“预约两点半的复诊。”
“谢谢,琳。”
千织点头,护士离开后,他看向轮椅上的男孩,青绿色的眼眸温和了些许,
“萨姆,对吗?”
萨姆抬起头,比起这个年纪孩子应有的活泼,反而有种早熟的沉静。
他点了点头,声音很轻:
“下午好,坎特米尔医生。”
“上次开的药有按时吃吗?”
千织翻开病历,快速浏览之前的记录。
“有的。”
萨姆说,顿了顿,
“但是……晚上还是会疼。腿,还有胸口。”
千织放下病历,走到萨姆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男孩齐平。
“具体是哪里疼?可以指给我看吗?”
萨姆伸出手,纤细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大腿、小腿,然后是左胸的位置。
千织轻轻掀开毛毯,检查萨姆的腿部。
肌肉明显萎缩,皮肤苍白,触诊时能感觉到异常的痉挛。
他拿出听诊器,贴在萨姆胸前。
“呼吸会困难吗?”
千织问,收起听诊器。
“有时候……”
千织看着他,青绿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回到桌前,在病历上快速记录:
“我先给你安排几项检查。可能需要调整药物方案。”
他开了检查单,然后按铃叫护士。等待的间隙,千织重新看向萨姆:
“最近学校怎么样?”
萨姆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手:
“在家学习。哥哥请了家庭教师。”
他顿了顿,
“其实我不太喜欢……一个人在家很无聊。但是哥哥说,学校的环境对我身体不好。”
“你哥哥很关心你。”
千织说。
“嗯。”
萨姆点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虽然他很忙,但每天都会尽可能赶回来陪我吃饭,给我念报纸上的新闻。”
千织的笔尖在病历上顿了顿。
护士进来推萨姆去做检查。
千织看着轮椅消失在门外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在病历边缘轻轻敲击。
萨姆的情况比他病历上记录的、比三个月前复查时,都明显恶化了。
这不正常。
检查结果要一小时后才能出来。
千织利用这段时间处理了一些文书工作,但心思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轮椅上的男孩。
三点四十分,诊疗室的门再次被敲响。
这次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约莫不到三十岁,穿着考究但略显陈旧的深色西装,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与萨姆有七分相似,但线条更硬朗,神色中带着明显的疲惫。
他的眼睛是比萨姆更深遂的绿色,像冬日森林的湖。
“坎特米尔医生?”
男子开口,声音低沉但温和,
千织礼貌地点头:
“怀特利先生,请坐。”
亚当在就诊椅上坐下,背脊挺直,是那种长期保持仪态的人特有的姿势。
但千织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
“萨姆的情况……”
亚当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担忧,
“他最近总是说疼。晚上也睡不好。家里有佣人晚上陪护,但她告诉我,萨姆有时候会半夜因为抽筋疼醒。”
千织翻开病历,将检查单的副本推到亚当面前:
“初步检查显示,他的心肌功能比三个月前有所下降,肌肉萎缩也在进展。血常规的结果还没出来,但根据症状,我需要调整他的药物方案。”
亚当盯着那些专业术语,眉头紧锁:
“为什么会恶化?之前的主治医生说,如果好好护理,病情是可以维持稳定的。”
“正常情况下是这样。”
千织的声音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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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萨姆的进展速度超出了预期。我需要了解一些更详细的情况。
像是他最近的饮食、作息、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有没有经历过什么情绪上的剧烈波动?”
亚当沉默了几秒。
诊疗室里的挂钟滴答作响,窗外的光线又暗了一些,云层重新聚拢。
“饮食和作息都很规律。”
亚当最终说,声音更低了,
“但情绪……这段时间,家里的确不太平静。”
他抬起头,深蓝色的眼睛看着千织:
“坎特米尔医生,您可能听说过,我正在议会推动选举改革法案。这是第三次提出,也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但…高层反对的声音很强烈。”
千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有人寄恐吓信到家里。”
亚当的声音很平静,但千织能听出其中的紧绷,
“开始是寄到议会办公室,后来直接寄到家里。萨姆……看到过一封。那封信里,有……不太好的内容。”
亚当的手指再次蜷缩:
“是关于我的。说我是‘无产阶级的走狗’,还说……如果我继续推动法案,会让我付出代价。”
诊疗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千织的青绿色眼眸微微眯起。
“报警了吗?”
千织问。
“报了。”
亚当苦笑,
“苏格兰场派了人来,做了记录,然后就没有下文了。负责的警官说,这种没有实质伤害的威胁很难追查,而且……”
他深吸一口气,
“比较要好的朋友暗示我,如果我撤回法案,这些‘麻烦’自然会消失。”
千织的笔尖在病历上顿了顿,然后继续书写,但字迹比平时用力了些许:
“恐吓信带来的精神压力,的确可能加剧萨姆的症状。应激反应会影响内分泌,加重心脏负担,也可能诱发肌肉痉挛和疼痛。”
亚当站起来,在诊疗室里踱了两步,手指插进头发里。
这个动作打破了他一直维持的镇定姿态,露出了一个兄长纯粹的焦虑和愤怒。
“我应该把他送走。”
亚当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
“送到乡下,或者国外,远离伦敦,远离这些……”
“萨姆不会同意的。”
千织说。
亚当停下脚步,看向他。
“他提起您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千织合上病历,站起身,
“对他来说,和您在一起,比去任何安全的地方都重要。”
亚当怔住了。
他站在那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然后他转过身,看向窗外逐渐阴沉的天空。
“他是个好孩子。”
亚当的声音很轻,
“父母去世的时候,他才六岁。我答应过要照顾好他……但现在,因为我自己的选择,我可能正在害他。”
“您没有害他。”
千织走到他身边,青绿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中异常清晰,
“您在为他、为更多像他一样的孩子争取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不会因为出身而决定命运的世界,一个病人能得到更好医疗资源的世界,一个普通人的声音也能被听到的世界。”
亚当转过头,看着他。
千织回望
“萨姆的病情,从不是您的错。”
“但…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如果需要,我这里可以提供检测。”
漫长的沉默。
窗外传来马车的铃声,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四下。
“检查。”
亚当最终开口,声音恢复了坚定,
“做所有必要的检查。费用不是问题。如果……如果真的有人对萨姆下手……”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那是议会上与对手辩论时的眼神:
“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以法律允许的一切方式。”
千织点头:
“我会安排。血样和日常样本的检测需要几天时间。在这期间,我建议加强萨姆的安保,更换所有日常用品的来源,最好能有信得过的人全程监督他的饮食和用药。”
“我会安排。”
亚当说,他伸出手,
“坎特米尔医生,谢谢您。不只是为萨姆,也为……刚才那些话。”
千织与他握手。
“我开了一些缓解疼痛和痉挛的新药,今晚开始服用。如果夜间症状加重,随时联系医院。”
亚当点头,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停顿了一下,回头:
“坎特米尔医生,您对选举改革法案……怎么看?”
千织看着他,青绿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室内像两块沉静的翡翠:
“我认为,一个社会的进步,应该由它如何对待最弱势的成员来衡量。”
亚当的嘴角勾起一个真正的微笑:
“我会记住这句话。也许有一天,我会在议会上引用它——当然,会注明出处。”
他离开了。
千织站在原地,脸一半沉没在阴影中,垂眸轻轻扯了扯唇角。
这个世界,光明与黑暗交织。
医院的白墙之外,议会的高墙之内,有多少交易在暗处进行?
有多少人在利用他人的痛苦与脆弱,作为政治博弈的筹码?
千织合上病历,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伦敦的街道在暮色中逐渐亮起煤气灯的光。
马车往来,行人匆匆,这座城市在表面的秩序下,涌动着无数暗流。
青绿色的眼眸在夜色中闪着微光。
千织的手指轻轻按在窗玻璃上,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小千,我想拯救这个国家。”
“这个国家从里到外都烂透了…我不想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毁灭。”
记忆中的威廉这么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