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光晕在玻璃罩内摇曳，将威廉年轻却已承载了过多思虑的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独自坐在房间唯一的小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张写满了复杂算式的草纸，但那平日里能让他沉浸其中的数字，此刻却无法凝聚他的心神。
阿尔伯特的提议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诱人光辉的漩涡，吸引着他，也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经过几次隐秘的接触与试探，威廉已经基本确认了阿尔伯特的身份。
莫里亚蒂伯爵的长子。
他那份看似真诚的、意图颠覆阶级的野心正是如今他所需要的。
阿尔伯特确实能提供一条通往权力与财富核心的捷径。
然而，现实如同一堵冰冷的墙。
莫里亚蒂家族，即便有阿尔伯特暗中推动，愿意破例领养两个来自贫民窟、身份不明的孩子，也已经是极限。
贵族的脸面、家族的规矩，不容许他们做得更多。
三个孩子？
那只会引来过多的审视和怀疑，甚至可能危及整个计划。
两个名额，这已经是阿尔伯特目前所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也是他计划中能够稳妥运作的上限。
两个名额……
威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房间另一侧那两张并排的小床。
路易斯蜷缩着，睡得并不安稳，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咳，即使在睡梦中，那小小的眉头也微微蹙着。
而千织……
他面朝威廉的方向侧躺着，呼吸均匀，黑色的碎发遮住了部分眼帘，看起来安静无害，但威廉知道，那副纤薄身躯下隐藏着怎样的敏锐与固执。
让路易斯和千织先去。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威廉脑海中。
路易斯的病情需要稳定的环境、更好的医疗，刻不容缓。
千织……他虽然有着一定的身手和自我保护的能力，但让他离开贫民窟这个泥潭，无疑是更安全的选择。
而自己……
威廉猩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他可以留下，凭借自己的智慧和逐渐积累起来的人脉，他相信自己总能找到另一条路，或许会更艰难，但并非不可能。
他可以再做筹谋，晚一些再去与他们会合。
这似乎是当前情况下，最理性、对路易斯和千织最有利的选择。
他将自己排除在外，如同下棋时毫不犹豫舍弃的棋子，只为保全更重要的部分。
然而，他低估了千织的感知力。
那双青绿色的猫眼，似乎总能穿透他精心维持的平静外表，看到他内心最深处的波澜。
就在威廉凝视着跳动的火苗，心中天平逐渐倾斜时，一个细微的窸窣声传来。
他抬眼望去，只见原本应该睡着的千织，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爬下了床，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睡袍，赤着脚，踩着冰凉的地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书桌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俯下身，双臂交叠搁在威廉的膝盖上，然后将下巴轻轻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抬起脸，用那双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清亮剔透的青绿色眼眸，静静地、专注地注视着威廉。
那目光纯粹而直接，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所有隐藏的想法。
威廉的心微微一颤。
他故作平静的看着趴在他腿上的少年，轻声
“怎么了？小千做噩梦了吗？”
千织摇了摇头，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轻地、用他那特有的却异常清晰的语调开口：
“廉…和路易斯走。”
威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千织不仅察觉到了他的抉择，甚至提前一步，为他做出了“安排”
——一个将他和路易斯置于首位的安排。
一股混合着震惊、心疼和难以言喻的暖流冲击着威廉的心脏。
他几乎是立刻皱起了眉，斩钉截铁地否定：
“不行！小千，我说过不会丢下你的。”
“不是丢下。”
千织摇了摇头，似乎觉得威廉的理解有偏差。
他努力地组织着语言，试图更清晰地表达自己的逻辑，一字一顿地，说得异常认真：
“廉，聪明。路易斯的病，不能等。”
他先肯定了威廉的价值和路易斯的紧迫需求，然后指向自己：
“我，有可以去的地方。”
“而且，无论你们去哪里，我总能找到你们。”
威廉愣住了。
他看着千织，试图从他眼中找到一丝逞强或不安，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坦然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你能去哪里？”
威廉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紧绷。
贫民窟之外，举目无亲，他一个身份不明、体质特殊的孩子，能去哪里？
千织眨了眨眼。
他微微直起身，伸出纤细的手指，探进自己破旧衣领的内侧，摸索了一下，然后，从里面小心翼翼地翻出了一个用细绳系着、贴身佩戴的吊坠。
那吊坠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折射出温润而内敛的光泽。
它并非多么华丽炫目，但材质一眼便能看出绝非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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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种罕见的、带着丝丝缕缕云雾状纹理的深绿色玉石，被精心雕琢成一片舒展的叶子形状，叶脉清晰可见，边缘镶嵌着极其纤细的、几乎与玉石融为一体的银边。
手工精细，带着一种古老而优雅的气息。
这绝对不可能是贫民窟能拥有的东西，甚至不像一般中产家庭能够负担的饰品。
“这个，”
千织将吊坠托在掌心，递到威廉眼前，语气依旧平淡，
“母亲留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像是在解释一个很久以前的记忆：
“阿婆说，可以让我找到家。”
然后，他抬起眼，看着威廉，眼神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没有，告诉过别人。”
威廉的心再次被重重一击。
他几乎一眼就断定，这吊坠背后，必然牵连着千织真正的身世，一个可能与贵族，甚至更显赫家族有关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千织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直到此刻，为了说服他接受那个“两个名额”的安排，毫无保留地、全然地信任地，展露在他面前。
为什么？
威廉看着千织那双清澈见底、仿佛能容纳下所有信任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很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视：
“那为什么……告诉我呢？”
千织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他歪了歪头，青绿色的瞳孔里映着威廉的身影，用最直接、也最纯粹的话语回答：
“廉，路易斯，是家人。”
家人……
这个词如同最后的催化剂，彻底击溃了威廉所有的理智权衡和故作坚强。
一股汹涌的情感冲上他的喉咙，让他几乎哽咽。
他看着眼前这个愿意为了“家人”主动走向未知、甚至可能再次陷入危险的孩子，看着他掌心中那枚象征着过去与未来的小小叶形吊坠，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最优解”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无法再维持坐姿，猛地伸出手，将还趴在膝头的千织紧紧地、用力地抱进了怀里。
手臂环住那单薄得令人心惊的肩膀，下巴轻轻抵在千织柔软的黑发上。
千织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甚至无意识地用头顶蹭了蹭威廉的下巴，像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威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千织耳边响起，温柔而坚定：
“对…是家人……”
他重复着这个词汇，仿佛要将其镌刻在灵魂深处。
“所以小千…”
“你的安危，对我们来说也同样重要。”
他松开怀抱，双手扶住千织瘦削的肩膀，让他能看清自己眼中不容置疑的郑重：
“在帮你找到这个吊坠的归属之前，我们不会分开。”
他的目光锐利而温暖，如同守护珍宝的巨龙。
“我总要看着你平安了才好。”
“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后的让步。”
这是承诺，是责任，亦是源于内心深处无法割舍的牵绊。
他不能，也绝不会，让千织独自去面对那未知的、可能充满风险的“家”。
千织仰着头，看着威廉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定光芒，感受着他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将他同样牢牢纳入羽翼之下的守护。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威廉如此坚持，但他能感受到那份真挚的、与神明大人相似的温暖与庇护。
他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了一下，然后，乖乖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他没有再多问，也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提议。
油灯的火苗依旧在跳跃，映照着相拥的两人，也映照着桌上那枚安静躺着的、深绿色的叶形吊坠。
威廉心中的抉择已然明朗，他绝不会牺牲任何一个人。
他需要一个新的计划。
而第一步，就是带着这枚吊坠，去和那位迫切想要“合作”莫里亚蒂，重新谈谈条件了。威廉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属于谋算者的光芒。
为了家人，他不介意将这场交易的筹码，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