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千织几乎已经习惯了周围那几只鬼或明显或隐晦的重点保护。
他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待在他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
那里视野开阔，可以望见无限城内模拟出的、永恒不变的夜色，以及那些悬浮于虚空中的、光怪陆离的建筑剪影。
他常常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纤细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仿佛与这片灯火通明却又寂静无声的鬼域格格不入。
青绿色的眼瞳望着窗外，没有焦点，也没有情绪。
像是沉浸在某段悠远的回忆里，又像只是单纯地放空，无人能窥探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无惨处理完堆积的事务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他的心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他的阿织，何时流露出过这样的神态？
那背影里蕴含的，是一种被无形束缚后的沉寂，一种难以言说的……难过。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千织身边坐下，动作熟练而自然地将人揽入自己怀中，感受着对方微凉的温度和清浅的梅香。
他将下巴抵在千织的发顶，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安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阿织乖，再忍耐一段时间好不好？我只是……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他试图为自己的过度保护寻找合理的解释，哪怕这解释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
“等情况彻底稳定下来，我找到青色彼岸花，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嗯？”
千织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任由他抱着，过了片刻，才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
然而，就是这样一声不吭、却又顺从点头的模样，落在无惨眼里，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狠狠揪住了他的心。
那点头不像是理解，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妥协，一种无声的抗议。
无惨的心瞬间慌了。
他有些失措地捧起千织的脸，迫使他面对自己，眼瞳紧紧锁住那双平静无波的青绿色眼眸，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与惶恐：
“阿织……你生我的气了吗？”
他几乎是迫切地想要从对方口中听到否定的答案，想要驱散那萦绕在千织周身、让他不安的沉寂。
千织被他捧着脸，目光与他对视了一瞬，那眼神依旧清澈，却仿佛隔着一层薄薄的雾。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动了动，别开了视线，然后，用几乎微不可闻的气音，轻轻应了一声：
“……没有的。”
这一声极轻的回应，听在无惨耳中，却不亚于晴天霹雳！
就因为他不让他随意外出？因为他布下的那些监视与限制？
无惨只觉得自己的天都要塌了！
一直以来，无论他做什么，千织总是那样平静地接受，纵容着他的偏执与占有。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份纵容会出现裂痕，他的阿织会用这种沉默的方式，表达出对他的不满与抗拒！
这是不是意味着……阿织开始讨厌他了？
开始抗拒与他相处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无惨淹没。
他看着千织平静的侧脸，只觉得那平日里让他心安神宁的容颜，此刻却像是最锋利的刀刃，切割着他的神经。
千织并不知道无惨内心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只是觉得有些困，方才望着窗外发呆，自己回答了什么自己都没反应回来。
此刻，他只回到被窝里睡一觉。
于是，他轻轻挣开无惨捧着他脸的手，从对方温热的怀抱里退了出来，站起身。
“困了，”
他声音平淡地陈述，
“我先回去休息了。”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卧室的方向走去，留下一个背影。
无惨愣愣地坐在原地，看着千织毫不留恋地离开，身影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处。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与空虚感攫住了他。
他的阿织，从来没有这样明确地、主动地拒绝过与他相处！
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是因为他……是因为他的禁锢，让阿织伤心了！
让他宁愿独自休息，也不愿再待在他身边！
他不能接受！
他不能让阿织就这样离开，带着对他的不满和疏远！
几乎是出于本能，无惨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几步追了上去，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即将踏入卧室的千织。
他的手臂收得极紧，仿佛要将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与悔意，语无伦次地道歉：
“阿织！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将脸埋在千织的后颈，声音因为急促甚至有些变音，
“我不拦着你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不好？我……我找鬼陪着你一起去！让黑死牟陪着，或者让童磨那小子跟着！只要你别生我的气，别不理我……”
他急切地表达着自己的妥协，生怕晚了一秒，怀中的这个人就会彻底对他厌弃。
去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千织被他紧紧抱着，有些不适地动了动，他想开口解释自己只是困了，并没有生气到需要如此郑重道歉的地步。
然而，无惨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像是害怕听到任何可能让他更加绝望的回应，在匆匆说完道歉和保证之后，竟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猛地松开了千织，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回廊的另一端，只留下一阵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千织站在原地，眨了眨眼，望着无惨消失的方向，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带着十足困惑的问号。
他刚刚……只是真的困了，加上之前发呆没太听清无惨说了什么，所以才回应得有些心不在焉而已。
怎么……就演变成了这样？
还被莫名其妙地、如此郑重其事地道了歉？
千织偏着头，努力回想了一下刚才混乱的对话，最终还是没能完全理解无惨那过于复杂的脑回路。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既然无惨已经跑了，现在追上去解释似乎也有些奇怪，便干脆地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困意再次袭来，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眼睛，转身走进卧室，将自己埋进了柔软的被褥里，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当千织推开房门时，看到的就是童磨那张笑得见牙不见眼、写满了“我有个好主意”的灿烂脸庞。
童磨热情地打招呼，不等千织回应，便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语气兴奋地说道：
“走走走！趁着无惨大人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没空管我们，我偷偷带你出去玩儿！”
千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甚至没来得及表达自己是否有外出的意愿，童磨已经迫不及待地带着千织出了门。
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过后，周围的景象已然大变。
是一片如火如荼、绚烂到极致的红色海洋。
他们站在一座不高的山丘上，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燃烧般的红枫。
深秋的月透过层层叠叠的枫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秋风拂过，带来叶片沙沙的轻响，如同自然的低语。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与泥土的清新气息。
“怎么样？好不好看？”
童磨献宝似的问道，七彩琉璃眸在月光下折射着斑斓的光彩，一脸期待地看着千织。
千织静静地站在原地，眼瞳映照着这片无边无际的红色，那纯粹而热烈的色彩，仿佛驱散了他周身常年萦绕的些许清冷。
他轻轻点了点头，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受：
“好看。”
童磨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有没有感觉到开心一点？”
千织闻言，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茫然。他转过头，看向童磨，认真的解释
“我没有不开心。”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状态，平静，淡然，并无明显的喜怒。
为何童磨会觉得他不开心？
然而，童磨看着他这副“故作坚强”的模样，只是露出了一个“我懂，我都懂”的表情，伸手拍了拍千织的肩膀：
“好好好，没有不开心。出来散散心总是好的嘛！”
千织虽然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状况，哪里就到了需要散心的地步，但他看着一旁兴高采烈的童磨，还是没有拒绝。
千织：不理解，但尊重。
两人就这么在山坡上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肩并着肩，安静地欣赏着眼前这片如火如荼的枫林。
秋风不时拂过，卷起几片红叶，在空中打着旋儿飘落，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宁静。
过了一会儿，童磨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将脑袋靠在千织的肩膀上，开始撒娇：
千织对于童磨这种程度的亲近早已习惯，他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手中微光一闪，琵琶便出现在他怀中。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指尖轻轻搭上琴弦，试了试音。
在漫天红叶的背景下，在秋风的伴奏中，清越而带着一丝空灵的琵琶声，悠悠响起。
千织低垂着眼睫，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弄，流淌出的乐音与这片自然美景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童磨靠在他身边，闭着眼睛，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仿佛沉浸在这难得的静谧与美好之中。
周围，便只剩下秋日的柔月，红叶的私语，和那洗涤心灵的琵琶清音。